第三章 圣典不拒寇妩媚数点伤(5)
王炳中吃完中午饭,足足地睡了一觉后,坐在院中的七叶树下喝茶,等月琴泡的第二壶茶喝完以后,仍不见林先生过来,便给月琴留了话,往西院过来。 王维贵并不在屋内,廷妮儿坐在西房的墙根下,唰啦唰啦地搓洗维贵的衣服,炳中问:“俺爹呢?”廷妮儿并不吭声儿,抬起头来向西边努努嘴儿算是回答,炳中便顺风道的侧门奔花园而来。王维贵坐在树下的小凳子上,摇着蒲扇,正在看林满仓刨地。 满仓自二十来岁起,便一直是王家的长工,父亲死后满仓娘拚死拚活地做,为了男人那句“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的嘱托,早早地就给满仓成了家,满仓十七岁时便生了儿子有田,生了有田之后,媳妇儿一连两年没有生养。那本来也是极正常的事,满仓娘却磕头如捣蒜地到处烧香拜佛,她那瘦三角形状的小布底鞋,单静峦寺的山石路,恐怕也要磨破她几双。 巧的是,满仓媳妇儿第三年便生了有粮,后来又生了有山。或许真的有些蹊跷,满仓娘四处烧拜了一通后,老二有粮竟像是送子观音给专门挑了送过来一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尤其是那一笑,像是被大雨洗涮过的一个好天气,纯净鲜亮的感觉让人神清气爽,双唇一咧,竟和静峦寺天王殿中坐北面南的弥勒佛一般模样。 有粮三岁的时候,算卦先生在喝了满仓娘的第一碗稀饭后,听完报来的生辰八字,手抖抖地拍着大腿,竟忘记了再喝那第二碗稀饭。 先生说算了半辈子的卦,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八字:身临旺地,两庚并透,神煞有太极贵人、天乙贵人、文昌贵人。先生说完八字后竟脱口说出了孩子的面相:“四方脸!” 满仓一家全抖抖地站了起来,慌忙地答应:“是!” “俩胳肢窝儿下各有一片黑记!”先生的话没有半点的犹豫,一家人匆匆忙忙地再看一遍,急急忙忙地回答:“是!是!” 先生继续说:“这小孩儿——听清!”大家一齐回答:“听着呢,你说。” 先生咳嗽两声,并格外加大了嗓门儿:“眼大有神——眼儿明;鼻大有根——鼻梁高;嘴大有唇——嘴唇厚;耳大有轮——形状好!以后,无师自通,点石成金,有地不种,没翅儿能飞!” 那孩子究竟以后能不能“没翅儿能飞”该另当别论,但先生煽呼了一通之后,一家人晕晕乎乎地简直要驾雾腾云了。满仓一路兴奋地奔跑着,到石碾街给先生买了两个rou包子来。——他倒是真的没有翅膀,但轻松的两条腿刨挠起来却实实在在地像飞。随后,满仓生了个“没翅儿能飞”的特大新闻,便从石碾街的包子铺,长翅膀一般地飞遍了大坡地的角角落落。 说来那有粮也的确乖巧,四、五岁的时候,跟着满仓到炳中家玩耍,当时已吃过晚饭,炳中夫妻正在给早来用铜壶煮鸡蛋吃。有粮半蹲在门口,巴瞪着眼看。月琴看到有粮鬼精鬼精的样子,便有意逗他,一把从火上提下冒着滋滋热气的大铜壶放到有粮面前说:“有粮——这壶里还有仨鸡蛋,你要能使手抓出来就叫你吃了。” 有粮忽闪忽闪地巴瞪一会儿眼,转身跑到院中拿了一个大铜盆来,提起壶将开水倒入铜盆,又拿起铜壶灌了一壶凉水,伸手将壶里的三个鸡蛋抓了出来。月琴故意说:“把水倒扔不算!”有粮说:“也不可惜,给太太洗脚使。” 有粮吃了一个后,吧唧着嘴把另外两个鸡蛋装进满仓口袋,要满仓带回去给娘吃。廷妮儿在一边儿看着,眼泪哗哗地流,抱起有粮又跑到东院哭了个够。 也是,炳中娶了月琴,总也不生个孩子,两个人就都有要了有粮做儿子的意思,炳中也说了多次,满仓一家竟死也不肯,月琴却一直的不死心,去年还给有粮买了一把银锁,至今戴在脖子上。 王炳中找个凳子在维贵一边坐下,维贵问:“说了?”炳中答:“叫大中给林先生留了话儿,后晌来咱家商量一下。”维贵便不再说什么,父子俩便看满仓刨地。 王家的花园虽叫花园,真正栽种的花却不太多,也许是祖辈们经常念叨“栽桑栽树少栽花,教子教孙须教艺”的原因,花园里几乎全是黑压压的树林,太行山区成形的树种,这里基本都有,只要应了各自的时令,许多树木也是开花的,所以就叫做花园。 王炳中父子就坐在树林的最西边,向西便是维贵前些年买来的荒坡地。说是地,实际是不太厚的一层黄色粉末状的砂粒土,风调雨顺的年景,种几棵小豆、高粱之类耐干旱的杂粮庄稼,真正当地耕种的时候也不多。虽然土薄长不了庄稼,长草可是富足有余,一年之中,不管是荆蓬子、酸枣棵、野茅草还是白草毗③,都呼呼地疯长。冬干的时候,那些干透了的草棵子曾烧过几次野火,一旦大火失控,不仅烧了树林还要累及房屋,再说钱虽不多,但毕竟是买来的地,扔了可惜,所以维贵今年下决心要把那片地整治出来。 满仓光着身,黑黝黝的脊背一疙瘩一疙瘩的rou,当他抡起和抡下那把大铁镐的时候,那些疙疙瘩瘩的rou便在rou皮下钻来钻去地扩大和缩小。当抡圆了大镐又狠劲地落下的时候,碰到软的地方,大铁镐便一下子没入下去,然后掀起一块含着石头的黄色粘块,再抡两下将粘块打碎;猛扎下去的大镐有时遇上坚硬如铁的花岗岩,那镐便当地一声响,溅起一团火花。遇到大的石块,满仓便一点点地挖凿出来,而后将那些石块随坡就势筑起一道地堰,一为挡水,二为保证土地平整便于耕作,在他的身后,已修成了两块梯田形状的坡地。 太阳渐渐地向西移动,灼热的光烤上了维贵的半个身子,王炳中推推半眯着眼的父亲,把他坐着的那张官帽椅子,搬到了一棵硕壮的大梨树下。 梨树一共有二十多棵的样子,每年春季,杏花早开罢、桃花乱纷纷的日子,雪白雪白缤飞一片的梨花,就继续摇曳那一片春光。在接近山坡的边缘,那些梨树都在用自己的萧疏茁壮和高矮不同,全力宣示着树根下土地的肥瘠薄厚程度。 满仓不仅是个种地的高手,还是个垒墙的巧匠,就地取材的石头砌起的地堰平整而有力,按满仓的速度,再找上两个短工,加上冬闲的日子,明年准会开出一片像样的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