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见雨枫(三)
残月隐入一堆云层,天地间陡然暗了许多。 小街的远方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梧桐叶已黄,却还没有落尽。西风拂过,梧桐发出凄凄的声响。 梧桐下,负手站立着一个人。 他离白度已经很远。他是背向白度,似乎那边发生的事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在看头上的梧桐叶,和云层背后的月。 他是那么安静,凝神。缥缈的夜雾舒缓和谐地包围着他,与他融为一体。 他本身,也如这夜雾,清幽、神秘,无声无息。 白度的整个人已飞了起来。 不是闪避,他一闪,寒星便能让他顷刻间停止呼吸。他的身形展开,宛若飞鸟驰空,向着寒星的方向迫去。 再多的暗器,总是由一点发出,然后才能分散开来。 发暗器的人早已算准了他与白度之间的距离,寒星飞到白度身边时,扩散的角度恰好能把他的退路封死。 但此刻,暗器并没有到预想的距离。 所以,寒星虽然仍然霸道,但已不再完美,再不能逼得白度进退不能。白度的人就从那极小的空门中蹿了出去。 他的身未停,剑已出鞘。 然后,他扑进了小街一侧的一片阴影中。 他再出现时,脚步已不再有力,甚至握剑的手都已不再平稳。他走到了有光的地方,缓缓将剑还鞘。 这时,阴影中忽然传来有人倒地的声音。 白度胜了。这一战,他连对手的影子都没看见,可他却胜了,胜了一股杀气。 他扑入阴影时,心中就只有一个信念。 杀了他。 只有杀了他,他才有机会去面对唐家和慕容家的人,才能找出杀害雨枫的凶手,才能见到他唯一的朋友——桑竹箫,才能和他并肩作战,铲除邪恶。 他胜了。虽然胜得如此艰难。 他战斗,心中永远坦坦荡荡,这就是他不败的原因。 雨枫,你看见了吗? 白度落寞地站在小街中央。小街上的人已经走开了。他们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他们全都感觉到了点什么。 不祥的感觉,难道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的? 街两边的灯火,已弱了许多。 白度的落寞更深,萧瑟更浓。每一次的胜利,却都会带给他如此沉重的感觉。 雨枫,我又胜利了,你能看见我的胜利吗? 西风中,有片枯叶落到了白度的身上。 他低头看那片枯叶,久久地。 梧桐树下的人影忽然不见了,他已真的溶入到了夜色中去。 白度又开始向前走,脚步依然缓慢、凝重。 他看也不看一眼倒在阴影中的人。那人已经死了,他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死人不会告诉他任何事情。 他也不想知道那人为什么要杀他,反正,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理由,对于一个杀手,肯定很充分。 江湖中每天这样的战斗都有很多。 谁能够一一揭示其中的原因? 宏翔酒馆的灯火最是辉煌。 白度已经站在了门前。里面静极了,好像不再有任何人。难道那些江湖人物不在这里面? 白度推开了门,他的神情霎时变了。 他眼底没有了寂寞,没有了肃杀,没有了遗世独立。现在,他只感到恶心,甚至想吐。 他没有吐出来,是因为他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吐。 继而,他的眼里有了愤怒,他的手已按上了剑柄。 宏翔酒馆的店堂明亮而宽敞。 店堂里摆了足有二十张桌子。桌子可能新添不久,在灯光下发出红褐色的光。每张桌子上,摆满了酒和菜。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但几乎没有人吃过。 桌子中央,还各摆了根儿臂粗的蜡烛。这么多蜡烛的光自然可以驱散这秋夜的凄清。 店堂里的人很多,得有三十人。 但他们没有一个是坐在凳子上的。他们以各种姿态躺在地上,空气中弥漫了浓重的血腥气。 连老板和伙计也不例外。 他们都已经是死人。 店堂靠街的几扇窗户全关着,外面清冷的雾气不能透进一点,但西风拂过,吹得窗棂微微作响。 店堂里很亮。有光的地方应该总比黑暗让人感到安全。 但光下的邪恶,却并不比黑暗中的少。 尸体倒在地上,摆出各种姿态,却有着相同的狰狞可怖。血仍然在流,血仍然是热的,但他们都已经是死人。 江湖中人的生命,原来就系于生死一线。 这根线断了,人就成了死人。白度在想自己的那根线什么时候会断。 看着这么多死人,他从心里感到深深地悲哀。 这些人为什么会一齐死去? 有谁的功力能在无声无息中杀死这么多人? 杀他们的人是否就是自己刚才杀了的人,或者,是那个从他身边走过便能让他如此紧张的人? 这里面,莫非还隐藏着什么阴谋? 白度小心向里进,来到了第一具尸体前。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身宽大绣花锦袍,四四方方的脸,若在平日,这绝对是个很威严的人。 白度不认识他,却认识他身旁的三尺多长的一根短棒。这根短棒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唤作“地灵棒”。 那么,这中年人一定就是地灵山庄的庄主何川阳。 何川阳在江湖中有着不小的名头,七七四十九路地灵棒法,授自衡山骑鹤老人,他的山庄,也是排名江湖十大山庄的地方。但他现在却死了。 他死在剑下。剑伤在颈间,这一剑不仅将他颈动脉割穿,且差不多已将他的颈骨砍断。 江湖中用这种剑法的,只有一个人,“象剑”马维。 他的剑比江湖中所有的剑都宽,都沉,相传,“象剑”是百年前的一代名侠李青天远赴天竺时,遭到野象的攻击,在与野象的搏击中创出的重剑法。 大象的皮肤可谓坚硬,但一剑下去,便能将它削作两段。 他的后人们为了增加威力,将原本普通的剑换成了既重且厚的模样,称之为“象剑”。 目前江湖中唯一的象剑传人,即是马维。 白度转过头,看见了马维。 马维的身子还趴在一张凳子上,鲜血已染红了他整个后背。他是死在枪下,那柄枪仍然刺在他的背上。 枪很短,长度还比不上一柄长剑。 江湖中用这么短的枪的人,有两个。一个就是近来威震江湖的“雪枪”主人。但雪枪前的白缨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这一把枪前却是黑缨,那它的主人应该就是漠北寒星派的沙龙揽月吕兆良。 吕兆良和马维天各一方,两人之间不会有什么过节。 但吕兆良却杀了马维。 接着,白度又看见了吕兆良。 吕兆良离马维的尸体足有一丈远,他背靠在一张凳子上,咽喉间插着一把飞刀。 显然,他在飞刀袭来时将短枪掷出,杀了马维。 但马维并不使飞刀,也就是说吕兆良的对手不是马维。 白度稍稍寻找,找到了发飞刀的人,他竟然就是“飞刀门”的掌门人于世雄,他的手中还有一把未发的刀,他整个脑袋已被重物击碎。 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倒着一个豹眼虬髯的大汉,他的手中握着一条链子,链子的一端,连着一只西瓜锤。他也死了,衣襟前一大摊鲜血,应是被重手法击毙。 白度的胃在抽搐,心在发冷。 他已不忍再继续查视下去,他知道,这一屋的人的凶手,就是他们自己。每个江湖人在杀人的时候,也会有人杀他。 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屋的人死得如此干净? 这里面究竟有着怎样一股潜在的势力? 白度转身向门外跑去,在这里,他一刻也不能再呆下去,他怕自己会吐,他怕自己的心中,会从此留下阴影。 其实,他是个坚强的人,可以从容面对任何困难、挫折,可以坦然迎战最强大的敌人。但他,仍然不能承受如此气氛。 面对这么多死人,生命的概念在他头脑中模糊了。 他的眼中又有了秋。秋的西风,秋的落叶,秋的孤雁。这季节包含着太多的死亡。 屋里的光太强,血腥气太浓。 他宁愿走出屋去,面对一秋的萧瑟。 他刚到门口,忽然听到了**声。 白度转过身。那声**打动了他。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娇弱,无力,显然正濒临死亡。但白度感觉到,那声音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存在。 他说不清楚是什么。 但那东西一下子渗入到他的心中,并且是最深的那部分,那东西让他的神思又恍惚起来。 他又想到了西风,想到了古道,想到了雨枫。 雨枫!他的眼中又有了那么深的痛楚。 他开始向**的方向走去。 这一刻,他的心中忽然多了一点盼望。盼望什么,他同样说不上来,或许,仅仅是想在这屋中能寻到一个活人。 人的心灵就是这样,如果能够不孤独,谁也不会去追求孤独。如果能够快乐地活着,谁也不愿死去。 死去的人并不是想死,而是死,不由他选择。 这就是江湖人的可悲。 而对于活着的人,特别是感受到死亡的人来说,即使只有一分希望,他也会争取活下来。 白度越过了众多的尸体,蓦然,他睁大了眼睛,在极度的震惊下,仿佛没有了思维,接着,他眼底没有了寂寞,没有了萧瑟,没有了苦痛,只有nongnong的兴奋与热情。 他凝立不动,一任面前的女孩轻轻**。 **,证明她还没有死去。活着,已经是最值得庆幸的了。 白度的人,在这一刻完全都变了。 他全身已散发出巨大的活力来。血腥气不见了,白惨惨的灯火变得温馨。他的脸上,已有了笑容。 真真切切的笑容。 “雨枫!”他低低地呼唤。 然后,他抱起了倒在地上的女孩。那是张惨白的脸,惨白得已没有一丝血色。那又是张能让白度如此激动如此振奋如此欣喜的脸。 “雨枫!”白度喃喃地叫着。 那女孩赫然正是已死去,并被白度亲手埋葬的雨枫。 又有人进镇了。 那是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马倒没有什么特别,那车厢却精致极了。 驾车的是一个身着蓝衫的年轻人。 他随意地坐在驾车的车辕上,两腿自然交叉着,身子倚在车厢上。驾车时的神态漫不经心。 这是任何一个车夫都能摆出的模样。 但这一切到了这个蓝衫人身上,便多了种说不出来的洒脱。他的眼睛热情而明亮,并没有受这秋夜的影响。 他握缰绳的手平稳有力。 这是双特别的手,比一般人的手大了一倍。 他的车已经来到了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