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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街就算不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也一定是数一数二的。 南街上商贩林立,店铺兴隆,总是一派繁华的景象。街角是一处幽静的院子,亭台水榭之间种着一片苍翠欲滴的紫竹林。现在是深秋,虽已过了赏紫竹最好的季节,可院里的紫竹依旧长的茁壮,出落得幽碧翠绿。在一片水雾缭绕中,幼绿的竹叶上落满了露水,一株株紫竹好像蒙上了一层风中的薄纱,看起来就像一个个亭亭玉立又带着些许神秘诱惑的少女。 紫竹林的后面是一所公馆,公馆不大,却极尽奢华,鎏金的瓦片在阳光下蒙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辉,仿佛云霞环绕一般璀璨夺目。四面的墙壁白玉无瑕,雕刻着一整幅百鸟朝凤图。每一寸墙壁都是用上好的西域羊脂美玉雕砌而成。世上绝没有这么大的羊脂玉,所以,这看似不大的四面玉墙都是全京城最出名的能工巧匠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用一块块玉佩大小的羊脂美玉接壤雕刻而成的。 公馆的华丽与奢靡已超过了皇帝的太和殿,这样的公馆寻常人若是能在里面住上一住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无疑是个有钱人,而且一定是个成功人士。只是,这儿主人的财富和实力早已到了一个无法估量的地步。在京城,像这样的公馆他就有一十三处。 现在,公馆的主人霍尊正坐在竹林间,坐在大门前。 他的头发已花白一片,可脸上却依旧神采奕奕,好像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一种活力和好奇。他保养的很好,虽年近六十,一身的肌rou依旧饱满结实,丝毫不逊于一个二十开外的年轻小伙子。他的青春虽已流逝,却仿佛从没有虚度过半日光阴,这些生命的律动和逝去的青春都已化作了这一生宝贵的经验和心得,永远的留在了那双神光内敛的眸子里。 一把翡翠摇椅随着微风轻轻摇动,霍尊的手中端着一个玲珑剔透的酒杯,他摇晃着杯中的美酒,好像还没有要喝下去的意思,眼中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犹如在欣赏一件冠绝古今的绝世的孤品。他对自己的一切从来都十分满意,也十分欣赏。 人生到了他这个程度,又还有什么可以不满意的呢? 他唯一不满意的也许就是在他赏竹、品酒的时候有人突然闯进他的公馆,打扰了他的雅兴。 可当他看到闯进来的那个人的时候,脸上忽然露出了愉快的笑容。或许,他已孤独了太久,实在需要一个人来陪陪,而那个人又恰好是他的朋友,是他绝对不会讨厌的人。 ——那个人就是张楚。 张楚不是从大门口闯进来的,而是从院落的高墙上掠进来的。 他迅速的穿过了紫竹林,甚至连一眼都没有去看霍尊,径自在那张花岗的岩石桌旁坐下下来,一杯接着一杯喝着桌上的美酒。 酒是什么滋味,他一定品不出来。因为他从不会慢慢的去喝酒,他喝酒的样子简直就像把酒直接从嘴里灌进胃里。 霍尊好像全然不在意,只是微笑着看着张楚。他好像还怕酒不够,将自己手里的酒杯也放在了石桌上。 张楚着实不客气的将他的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才缓缓道:“没酒了?” 霍尊笑道:“刚才你喝的是兵部尚书进贡给皇帝的桂花酒,我这里只得一壶,如果你一定要喝,我可以带你到紫禁城里去喝。”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会以为是在开玩笑。可张楚知道,霍尊一定有这个本事,对于他的实力和财力张楚从来没有过任何怀疑。 张楚忽然躺在了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连声叹气。 “你看起来有心事。”霍尊道。 张楚自然有心事,现在他实在连话都已经不想说了。 “不过,我很开心。”霍尊笑道。 张楚慵懒的望着他,苦笑道:“你这算什么朋友?看到我苦闷的样子你反而觉得开心?” 霍尊笑道:“正因为我们是朋友,你苦闷的时候能想到来找我,所以我很开心。” 霍尊或许比不上年轻人的身子骨硬朗,却比年轻人多了一些岁月造就的智慧。他虽然没有问张楚苦闷的原因,也没有刻意的去安慰他,可是,张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脑中紧绷的那根线松了下来,心中烦闷的感觉也顿时消散了不少。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是来喝酒的。”张楚道。 霍尊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是来喝酒的,你只是来买醉的。” 张楚苦笑,在霍尊的面前他实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完全透明的孩子,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那双睿智的眼睛。 “看来你一定遇上了麻烦,而且是一个不小的麻烦。”霍尊道。 张楚轻叹一声道:“老霍,你有没有听过唐天宗这个名字?” “辽东奇侠唐天宗?我当然知道,他那手七七四十九路回风落叶刀的名头,我想不知道的人一定很少。”霍尊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张楚道。 “像他这样的侠义之人应当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之辈,怎会有第二个名字?”霍尊道。 “或许,唐晚诗才是他原来的名字。”张楚苦笑道。 “唐晚诗?这听起来倒像是个女人的名字。”霍尊道。 “那你有没有听过宋离这个名字?”张楚道。 “碎碑手宋离?他可是当年江湖上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一手碎碑手的功夫炉火纯青,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可是,据我所知他十五年忽然隐退江湖,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霍尊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也有另外一个名字,宋晚词?”张楚道。 霍尊苦笑道:“你说的这些名字我实在闻所未闻。” “居然还有你这个黑道上赫赫有名九城十八寨的总瓢把子不知道的事情?”张楚道。 霍尊苦笑道:“我已离开江湖太久,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张楚叹道:“只可惜,我依旧身在江湖,永远无法像你这样悠闲的躺在这里赏竹、品酒。” 微风“沙沙”的拂过竹叶,霍尊笑的很慈祥:“如果你愿意,一定也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本就是自己选择的。更何况,你是个浪子,你不愿去做的事情谁也不会逼你。” 张楚苦笑道:“可是,我却有很多朋友。而我的这些朋友又总是会遇到一些十分棘手的事情。” 霍尊笑道:“你实在是个很重朋友的人,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一种福气。” 张楚忽然坏笑道:“你就不怕我这个朋友喝光你酒窖里酒?” “活到我这个岁数,早已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唯一能让我在乎的,就是朋友。”霍尊道。 “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的确是一种幸运。”张楚道。 “看来,你要在京城待上一段时间。”霍尊道。 张楚苦笑道:“在京城,除了你霍老板的酒窖,实在没有任何可以让我流连的地方。可是,如今我想走却已走不成了。” “你还未为你的朋友办完事情?”霍尊道。 张楚点了点头。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霍尊道。 张楚霍然起身道:“只要你的酒窖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霍尊笑了,笑的很愉快,笑的很欢畅。和张楚这样的人做朋友,实在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张楚已准备要走,忽然从腰间取出了两块玉牌,玉牌上镌刻着一种花卉的模样,茎叶婀娜细长,花瓣饱满舒展:“老霍,你认不认识这样东西?” 霍尊忽然怔住,瞳孔快速的收缩,整个人竟已僵硬在翡翠躺椅上。他忽然一把夺过张楚手上两块玉牌,仔细的端详起来。可他看的越仔细,脸上的表情就越是狰狞,眼中的神色也愈发恐惧。 “你......你怎么会有这件东西?”霍尊怔怔道。 “我那两个朋友死的时候,身边都有这样一块玉牌。”张楚道。 霍尊僵硬的点了点头,一双眸子已凸了出来:“想不到,他们还在......他们居然还在......” “他们?他们是谁?”张楚道。 霍尊的目光忽然从玉牌上移开,他似乎已不想在去看一眼。好像多看一眼他的心就会被一把看不见的尖刀多划一刀。 “你知不知道这上面刻的是什么花?”霍尊道。 张楚苦笑道:“我自然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你向来是一个懂得赏花的人。” 霍尊点了点头道:“这种花的名字叫作晚香玉。” 这种花张楚实在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知不知道晚香玉的花语是什么?”霍尊道。 张楚自然不知道,所以他只能摇头。但是,他从霍尊的表情上已看出,这两块玉牌一定牵扯着一件天大的事情。现在,他已准备继续听霍尊说下去。 “晚香玉的花语是挽留,他们......他们就是‘挽留’......”霍尊怔怔道。 “谁是挽留?他们又都是些什么人?”张楚追问道。 霍尊忽然瘫软在翡翠躺椅上,好像身上的血液顿时被抽干,他的脸色一片苍白,缓缓道:“挽留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个组织。二十年前,‘挽留’实在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噩梦!” “二十年前?那时你岂非还身在绿林?还是九城十八寨的总瓢把子?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张楚道。 霍尊缓缓点头道:“正因为那时我身在江湖,所以才不幸经历了那一段黑暗的岁月。挽留一出,阎王不收。挽留在五年之间,一共作案十二起,每一起都是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华山掌门卓正风,山西首富白静庭,天雷城主段应虎,还有上一任的兵部尚书王万涛都是死在挽留的手里。那雕刻着晚香玉的玉牌就是挽留的标志,他们每犯下一件大案,每杀一个人,都会留下玉牌作为身份的证明。” “想不到,江湖上竟还存在着如此可怕的组织。可是,我却为何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张楚道。 霍尊惨笑道:“十五前,挽留犯下最后一件案子,杀了兵部尚书王万涛之后忽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当时,黑白两道举行了第一次联合会谈,共同商议定下了一条铁律,从今以后谁都不许提起挽留这个组织。为的就是今后江湖上不必再人心惶惶。” “看来,挽留已像一个魔咒一样侵蚀了你的心。要不然,像你这样人绝不会同意这样的提议。”张楚道。 “那实在是所有人的噩梦,虽然已过了十五年,现在想起来不免还有些脊背发凉。”霍尊道。 他尽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继续道:“你朋友的事情难道和挽留有关?” 张楚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霍尊忽然错愕道:“如果是这样,我劝你最好现在就放手,离开京城,走的越远越好,挽留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张楚苦笑道:“我两个朋友,先后死在挽留的手里,你却让我走?难道,你竟要让我做一个不仁不义的小人?” 霍尊痛苦的低下了头,低声叹道:“如果你死去的朋友泉下有知,知道你惹上的挽留,他们一定不会怪你。” 张楚将玉牌收在腰间,淡淡道:“可我自己却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霍尊怔怔的望着他,虎吼道:“可我不想亲手为我最好的朋友收尸!” 张楚忽然笑了,笑的很坚定,笑的很毅然:“老霍,我一定不会死在你前面,要不然,你酒窖里那些好酒不都浪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