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火焰
0 道庄跟申灵在山地草坪上溜达着，漫无目的，悠闲自在。 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但现在没有外人。 这就让迷路的两个人有点发愁了。 道庄又一次迷路了，但这里不是乡野，而是群山之中。实在难以找到问路的人。 就在两人山穷水尽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一个老人，正在喂马。 老人拿着小镰刀割一把草，喂给旁边的马。小镰刀撞到石头上，碰出几颗火星。 道庄笑眯眯的过去，“Hello？Goodmorning？” 老人一回头，“干哈玩意儿？” 道庄立刻开门见山，“老大爷，知道高加索山怎么走吗？” “就那里。”老人一个仙人指路，指向不远处一座高峰。 “谢了大爷。”道庄一抱拳，提腿走人。 申灵还直愣愣看着老人。 “走了，傻了？”道庄拍拍申灵。 申灵也跟着道谢一声，跟着道庄走了。 “你得机灵点啊，有点生气。”道庄边走边唠叨，“你得有激情啊，要火一般的热情啊。” “嗯。”申灵点头。 “你嗯个什么劲啊，你就不能‘好！我知道了！’这样激情四射的回答吗？” “不能。”申灵摇头。 道庄叹息，“你得懂啊，冷静可以让你在战斗中减少失误，但激情可以提高你的上限。你即使万军从中也可以从容冷静，但你要适当的学习一下，让你的思维更活跃一些。” 申灵若有所思的点头，“好，我知道了。” “啧。”道庄撇嘴。 “那个老人不简单。”申灵说。 “说说。” “这里海拔有三千米，老人呼吸平稳，面部肤色干燥红润却没有红血丝。服饰虽然是这里普遍的麻制长袍，但他的皮肤没有任何经历风沙的迹象……” “名侦探啊。”道庄笑，“但你还是觉得他是正常人。” 申灵迟疑，“我没有看出那种高深莫测完全无法观察的状态。” “那是因为超过你等级太多了，差距大到你甚至看不出来了。”道庄说。 申灵诧异，即使是道庄，她也能看出道庄的一些高深莫测之处，这是头一次完全无法看出对方深浅。 “别多想了，赶路。” 1 高加索山，黑海与里海的分界，分割亚细亚与欧罗巴的擎天利刃。远远望去，绿植遍布，在山顶则被皑皑白雪覆盖。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中跋涉。 那是道庄。 罕见的，道庄脸上没有了吊儿郎当的神态。他只身一人，神情肃穆，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山顶迈进，如同朝圣者。 申灵不在他身边，早在刚登上雪地的那一刻，她就陷入了苦战。无数的妖精困住了她。 道庄没有理会她，径自走向山顶。他凭单薄的衣衫在雪山行走，显然是动用了神力，却又像凡人一样一步一步，脚踏实地。 当道庄停下脚步，他的面前是悬崖绝地，无底深渊。脚下石子滚落，完全没有坠地的声音。 道庄表情未变，理了理衣裳，在悬崖轻轻一蹬，旋即消失在崖底。 2 “我们兵分两路。” 这是道庄对申灵说的。 说是兵分两路，其实就是道庄把申灵甩开了。 从他们踏到高加索山雪线之上的那一刻，怪物、雪人、精灵、妖精，各种稀奇古怪的怪物都冒出来。这些怪物没有一个敢去找道庄的麻烦，它们全冲向申灵，悍不畏死。 深陷怪物重重包围，申灵只得看着道庄的背影渐行渐远。 3 尖锐的空气从道庄四肢划过。不到一分钟，他就抵达了谷底。再有几秒，他就会被拍在岩石上，粘稠而均匀。 但道庄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是瞪大眼睛顶着风压盯着地面。 道庄落地，并没有摔的惨不忍睹，整片谷底镜子一般破碎掉，镜子后面是更漆黑的深渊。道庄就这么向深渊坠去。 临近地面，道庄依然没有丝毫减速，直挺挺砸进地面。随后冥土翻动，道庄从人形大坑中爬出。 深渊并非无光，鲜红的曼珠沙华自身在挥发一种发光的粉尘，空中也有一些萤火虫。 地面被粘稠暗红的液体覆盖，刺鼻的铁锈味表明液体的身份。 臭虫在血液中钻进钻出，蛆虫吸食着血液中的物质。 道庄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偶尔会有一些虫子从地面的血泊中窜出，扑向道庄。虫子的身体会在半途静静燃尽，于是道庄的路上留下了一条灰烬组成的小路。 灰烬笔直稀疏，道庄的步伐明确坚定，没走几步就迎来一声沉闷的问候。 “你来了。” 声音从道庄头顶晕开，低沉浑厚，却又虚弱。 道庄似乎也早就知道头顶有人，未见慌乱。 “早就知道我会来？不愧是‘先知者’。” 道庄仰头。 前方是一片废墟瓦砾。而在废墟之上，一块完整的巨大磐岩横摊在碎石上。巨岩中伸出一双材质不明的大手，紧紧锁住另一个庞然大物。血液从庞然大物身上流下，沿着石砾蜿蜒蛇行，成为周围血迹的源头。 那是一个巨人，足有二十米高的巨大人型生物。四肢皆断，身体被剖开，血液长流，内脏已经变成了黑色。巨人被那双手臂锁住，躺在巨岩上，正注视着道庄，其眼中似有火焰。 “很久没有人来拜访我了。” “很久？”道庄笑，“我还以为对于先知者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巨人沉默了。 先知的双眼洞悉古往今来的一些事物，目光串联过去和未来，他们时空的长河中畅游。时间对于他们确实没有意义。 但未来终究是未来，敌不过现实。身体的沉重会阻碍精神的飞翔。强烈的现实会像铁钉一样将精神钉在原地。 那是名为痛苦的现实。 “你来此地，所为何事？”巨人声音更加低沉。 “既然是先知，那也知道我来的目的吧。”道庄说。 巨人沉默片刻，“……即使是神，也看不穿所有的命运。” “不是因为不敢看了？”道庄看向昏暗的远方。 碎石在翻滚，只因巨人微微颤抖的身体。 激起巨人颤抖的不是道庄的话，而是越来越近的破风声。‘苍空受飞翔的羽翼轻轻拍击，发出索索的声响。’ 一只一米长的苍鹰冲破黑暗，通体鲜红，凌空扑向巨人残破颤抖的身体。驾轻就熟，看的出经常光顾。 道庄手中甩出一道烈焰，一瞬间照耀这片黑暗空间。烈焰横贯而过，苍鹰旋即化为齑粉。 “对你来说，这个就和苍蝇差不多吧。被苍蝇折磨侵扰，真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道庄说。 道庄展开双臂，像是要怀抱巨人。 “我叫道庄。普罗米修斯，帮我推翻宙斯。这也符合你复仇的心愿吧，埃里倪斯会与你同在。” 火焰在空中逐渐消散，火光倒映在巨人潭水一般的眼眸中，直到火光完全消失。 “不可能。”普罗米修斯说。 道庄僵硬片刻，收回双手，“不可能做到，还是不可能帮我？” “……看的出你拥有热情和野心，但缺少必要的眼界。你的眼中浑沌，表明你只是凭借一腔热血，什么都不懂。” 道庄噗哧一声笑了，“先知者的眼光还是毒，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 观察着道庄的反应，普罗米修斯眼中多了几分因好奇而出的生气，“亦没有不成熟的个体被否定时产生的不稳定情绪。你不是来推翻宙斯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道庄身体微摆，身形竟显得有些扭捏。他默默鼻子，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哎呀，我要是说我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像在追星？” 普罗米修斯磐石一般，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看的出道庄只是在玩笑。 “很遗憾，我不崇拜任何人。”道庄继续说，“但我确实喜欢你。或者说，我喜欢人类，所以也喜欢那个喜欢人类的你。” “作为为数不多我敬佩的神，我想来看看你，跟你聊聊天。” 普罗米修斯依然沉默，两眼死寂，但瞳孔却又盯着道庄。良久，才开口，“你说的是真的。” “我从不说谎。而且我确实想帮你解脱，推翻宙斯——但不是现在。”道庄说，“当然如果你答应，我们也可以现在就实现这个想法。” 普罗米修斯不说话。 “还在等你的救星吗？”道庄嗤笑，“先知者，即使困在这塔尔塔洛斯，你也能洞明一切吧。你的救星早就没了。你的命运被阿特罗波斯剪断，自己却不会死亡，只会在无尽的悲惨命运中迎来终末。无尽的痛苦甚至让你不敢再‘先知’了不是吗？” 道庄没说一句话都让普罗米修斯颤抖一下，似是勾起了痛苦的回忆。 “他是不可战胜的。”普罗米修斯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很感谢你帮我杀死了苍鹰，所以我劝你，放弃吧。不用担心我，等他怒火消散，我就会被释放了。” “等他消火？”道庄笑了，“你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吧。你不光是冒犯违逆他，还掌握着足以推翻他的秘密。他会因为消了气而放过你吗？只要他的地位没有遭到威胁，他就永远不会想起你，想起你这个帮他推翻先王的功臣！” 普罗米修斯讷讷，“……你不是说想聊天吗，我们来聊天吧，不要说这些了。” 4 申灵很累，但并不敢大口喘气。 寒气弥漫在四周，如果她剧烈呼吸，肺部会直接遭到重创。 这里的怪物极强，出乎申灵的意料。这是一个普通的世界，对于已经经过淬炼的她，这个世界太脆弱了。但手中传来的力道在狠狠打她的脸。 雪人力大无穷，丝毫不逊于自己的力量。蝴蝶一样的小妖精释放着寒气魔法，粘连一点就会撕扯一片rou，而且寒气会侵入体内，让自己变的更僵硬。 申灵那杆长枪挥舞的密不透风，迎战四面八方的敌人。但双拳难敌十手，总是被攻击到，身上的铁铠破破烂烂，如果不是身上覆盖着鳞片，恐怕已经死很多次了。 申灵以腿为轴，横扫长枪，把一只雪人打翻在地。藏身其中躲过雪妖精的攻击，同时将手**雪人温热的头颅。她在用这种方法让身体降温的慢一些。 但落败只是时间问题，怪物太多了。三千米的距离，遍布可以撕裂她防线的怪物。 申灵计算的很清楚，周围能利用到的怪物越来越少。剩下的都是招式诡异的厉害怪物。 白光一闪，地上的雪炸起，细密的刺向申灵。申灵想闪躲，但上方一阵极寒的风吹过，令她不得不矮身强扛这一下攻击。 长枪分出几支锁链，旋转阻挡身下的雪刺。但依然有不少漏网之鱼，申灵的一只腿中招，瞬间没了知觉。 惊人的眼力让她即时察觉脚下的异常，但对方的配合却使她不得不承受攻击。申灵在考虑要不要砍掉大腿，但想法很快被否定。有樱龙臂的恢复力支撑，自己不至于死亡，但失去一条腿，面对眼前的攻势，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申灵有些茫然，寒冷的天让她的头脑更加冷静，可冷静的头脑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她无法得胜。 申灵现在由衷希望自己有火焰的能力。她曾经修炼的斗气功法等也可以发出火焰，但需要修炼专属的功法。而她修炼的是单纯的气功，力量磅礴宏大，却没有属性功法那样有雷火有风雨。 自己需要火焰。申灵开始寻找。 她也很快就找到了，战斗的经验让她很快就想到了办法。 一颗巨型冰锥飞来，申灵奋力挥动长枪，锤碎了冰锥。申灵也随着巨大的动能倒飞出去。申灵眼中有了一颗火星。 虽然很细微，但她还是捕捉到了，长枪击碎冰锥时迸发出的一颗火星。并不是枪身上，而是上面的浮雕。 永恒的矛枪可不会因为击碎一颗冰锥就出现火星，但锁链可以。而且锁链是受她意志控制的。申灵有办法了。 矛枪上的浮雕都活过来，化为一道道锁链，足有七道。开始蜿蜒扭曲。申灵浑身鳞片都突出皮肤，乍起。形体开始变得怪异，扭曲，不似人类的模样。 即使隔着一层鳞甲，都可以看出申灵脸上狰狞扭曲的面容。 5 “普罗米修斯，你给了人类什么？”道庄说。 “理性，思想，盲目的希望。技艺、还有火焰。让他们不再总是面对死亡。”紧缚的巨人回答。 “你对人类失望了吗？你对你给予厚望的人类失望了吗？”道庄说。 “技艺远不如定数有力量。”普罗米修斯说，“人类始终无法战胜神明。千年了，他们甚至连这雪山都上不来。” “人类或许不行，但是我可以。”道庄循循善诱，“真的不考虑和我合作吗？” 普罗米修斯沉默。 道庄的声音冷漠了，“看来你的勇气已经被啄食殆尽了啊。那个当初在高加索山巅狂吼大笑的巨人，看来是死掉了。” “主神的意志不可违抗！”巨人的声调高了些。 “那么你为何要帮助人类？”道庄眯起眼。 普罗米修斯讷讷，“那是因为我的傲慢，我为我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哦是吗。先知者也会傲慢吗？以智慧出众的你也会犯你们神族这最大的罪吗？”道庄向前一步，“别想糊弄我，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先知者，你们能看到‘势’。你帮助宙斯击败克罗诺斯，因为你知道他掌权是必然。那么你又为什么选择帮助人类呢，仅仅是因为那是你的亲族吗？” “人类，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潜力？”道庄低喝。 普罗米修斯的眼瞳突然深邃，光芒被吞噬进星空般的双眼。片刻后异相消失，普罗米修斯惊疑地看着道庄。 “你是什么？神，还是人？” “我是神。”道庄坦然道，“只是我很喜欢人类。” “我看不穿你的命运。” “那是因为我的命运只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而我并没有想好我的命运将会归于何处。”道庄微笑，“你的疑问我已经解答，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人类，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潜力。” 普罗米修斯目光晦暗，“人类哪有什么潜力，不过是神明的玩具。” 道庄轻抚下巴，“以职位和神格为基础，神明们创立了一套稳固的统治体系，他们的地位万古不变。唯一能推翻上一代统治的，只有血亲连系下的其他亲族。那么拥有这种稳固统治的神明们，为什么要频频为难人类呢？” “伊甸园、巴别塔、英灵殿、潘多拉……神明们让人类以各种理由遭受苦难，只是为了玩乐？” “……” 长久的沉默后，普罗米修斯缓缓开口，“看来你并不是喜欢人类。” “这是我的道。”道庄说。 “那你就得自己悟了。”普罗米修斯说。 “不肯说吗，就这么怕宙斯？” “技艺远不如定数有力量，而宙斯，他却两次击碎了命运。他的闪电凌驾于摩伊拉之上。”普罗米修斯阖上眼，“‘我把盲目的希望放进他们的胸膛’，却只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灾难，潘多拉带来的毒迟早会毁灭黑铁一代。娇惯的女人会侵染整个人类……” “但还有第三次呢，”道庄目光灼灼，“比闪电更炽烈的火焰，比霹雳更震耳的巨响。波塞冬的三叉戟会粉碎，塔尔塔洛斯会震动。君王沦为奴仆，神女跌落圣坛。提丰的烈焰狂流会从镇压它的埃特纳山迸发肆虐，吞噬西西里。克罗诺斯的诅咒将会应验……” “那是我的诅咒，是气话，并不是预言。”普罗米修斯说。 “你不相信火焰的力量吗？”道庄说。 高加索山一样的巨人露出了悲戚的神情。是他当年盗出了火种，将神圣的火焰传授给人类的。但…… “我不知道，我已经忘记火焰的力量了……这里是冥界，寒冷阴湿，比那更阴冷的是我的恐惧。我已经忘记了炽热的感觉……” 普罗米修斯痛苦地闭着眼睛，似乎闭上眼睛，就可以不用再承受痛苦。 巨响震动了整个塔尔塔洛斯，如同天外的陨石撞击地面。火焰与热浪扑面而来。 普罗米修斯猛然睁开眼睛。道庄所处的方向全部被火焰覆盖，地面上的血液成为最好的助燃剂，血液中的臭虫痛苦的挣扎翻滚。 普罗米修斯很惊讶，这股暴烈的能量并不源自道庄，而是他的身后。 道庄的身后不远处，七根通体炽红的巨大锁链旋拧成螺旋状深深扎进冥土。申灵身上冒着白烟，她的铠甲几乎熔烂，还带着炽红。正是锁链和铠甲上面的热量点燃了这片血液。申灵遍体鳞伤地站住，一直膝盖已经快要跪在地上。撑着枪站起来，申灵朝道庄走去。 快接近道庄时，申灵脚下一个踉跄。 “不许倒。”道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申灵一个激灵，又站定，随后颤巍巍地走到道庄旁边。 “看来你理解了。”道庄上下打量申灵，满意点头。 普罗米修斯惊讶地看向申灵。他一眼就看出申灵身上的惨样是怎么来的，铁在变形时会发热，他在这产铁的地方清楚的很。也就一眼看出了申灵是通过什么样的方法突破了那道神明设下的冰雪防线。 普罗米修斯还在看着申灵。道庄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笑，“我是懒狗，总想顺道多做几件事。” 道庄拍着申灵身上的焦黑灰烬，“先知者，你说过宙斯会被火焰吞噬，也说过宙斯不败。我该信哪个？一个你是闭着眼说的，一个则怒目圆睁。我该信哪个？” 不远处已经有喧嚣传来，塔尔塔洛斯的人并不少。这一下动静，把不少人和神都引过来了。 “我想信前者。”道庄伸手下压，所有的火焰皆尽熄灭，“跟你聊天很愉快，再见。” 道庄拉着申灵的胳膊向上飞去，“哦对了，如果宙斯的使者们来问，尽管告诉他就好。” 道庄很快消失在塔尔塔洛斯，周围的曼珠沙华和萤火虫都被刚才的火焰清扫一空，如果不是焦臭味，这里宁静的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普罗米修斯看着周围无尽的黑暗出神。 6 数千米之外，手持镰刀的老人凝望高加索山巅。随后又继续挥舞镰刀割草喂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