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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坟(二)养蛇老农

    干裂的田地像天上的云,一朵又一朵飘到徐秀才身后。路越深,田地越少,越显得荒凉。等徐秀才感到双腿像踩在棉花上,走路都在打偏时,烈日已经偏西。

    徐秀才看着自己又细又长的影子躺在地上,觉得自己也该像影子一样躺下休息。可他知道,在这荒山野岭,自己必须赶在天黑前找到落脚之地,现在还不是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取出干粮和水,一边啃着干硬的面饼,饮着带有太阳体温的水,一边推着自己的身体向前走去。他想,在这种地方露宿,该多难受啊。他从未在野外住过。

    路旁的杂草越走越深,有些已经高过徐秀才的膝盖。它们在这条小路之上,结出一个又一个绊绳,试图拦住每一个想要通过的生命。风吹来,已经干枯的草籽撞出沙沙声,像在柔声劝慰依旧咬牙坚持的少年——回去吧,背后路更宽敞、更平坦。

    然而徐秀才不为所动,囫囵地吞下半个饼,又饮了几口水。面团噎在喉咙里,再被水泡胀,让人窒息。徐秀才急忙重重跳几下,待面团如石头般落下,他感觉呼吸无比舒畅,又毫不迟疑向前走去。

    直到太阳完全窝进山坳,月亮飘过黑色树梢,徐秀才依旧没能找到落脚地。他沿着小路前行,既茫然又失落,却从未想过折返而回。在他心里,解决水源问题胜于一切,吃再多苦也可以接受。

    好在一路有清月为伴。徐秀才感觉,月亮就像位无私的撑灯人,无声地为自己和他人照亮了前路。此时他又想到母亲,已数不清她在多少个夜里,默默为自己点起油灯,完全不顾自己夜咳的毛病。油灯的光和今日的明月一样,朦胧动人。

    思绪飞远的徐秀才突然感觉眼前闪过一道光,那光清幽飘逸地出现在远方。他想,苍天不负有心人,自己终于找到歇脚的地方了,尽管那光看着很远,但既能看见,又会多远呢。他激动地催着沉重麻木的腿加快步子,影子飞一般奔向猎物。

    及至终点,猎人又变得失落。徐秀才望着眼前的大青石,比跟丢了猎物的猎犬还难过。大青石平整光滑,镜子般样嵌在路旁,正沉默且柔弱地反射着月光,像要将一切恩赏都还回去。他所看到的光,便由青石发出。

    徐秀才放下行箧,沮丧无力地坐于青石之上。青石如玉,透出丝丝凉意,慢慢消解着旅人的疲惫。徐秀才坐了一会儿,举得精力恢复了很多,不禁感觉奇怪。再打量下坐下的青石,确定它绝非凡物,便决定在此将就度过今夜。

    露宿于晴朗夏夜是一种奇妙体验,让徐秀才既兴奋又新奇。他想,人一定要彻底放空才能真正静下,静下之后才能进入另个世界。他安静地听着夏虫与林蛙争鸣,与荒芜夜空唯一睁开的眼睛对望,想象着自己从嫦娥玉兔吴刚身旁走过。他仿佛看到月老抛出红线,一头系于二丫头勤劳温柔的手腕,一头朝自己飞来。他伸手迎去,想快些将这份姻缘牢牢抓住。

    突然徐秀才被手上剧烈的疼痛拉回现实。他看到根寸长的“红线”从手上一闪,转眼便落失在沉默的草丛里消失不见。借着月光,他看见手背上多了两个很深的牙洞。滴滴血珠从牙洞冒出,像眼中流出的伤心泪。徐秀才来还不及伤心,便感觉一阵眩晕。他赶紧背起行箧,快速起身逃开。

    脚与草叶碰撞出的“嚓嚓”声,在夜里显得凌乱又狼狈。徐秀才感觉自己整条手臂已经麻木,而此时他唯一想的,便是闭眼好好睡上一觉。可他明白自己不能睡,他倔强地咬着牙,朝漆黑遥远的群山走去。待他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已变僵时,他已激荡完所有力气,不甘地扑到于一棵大树之下。此时他全身唯一能动的只有大脑和眼睛。他清醒地告诉自己,自己已经尽力。

    徐秀才躺在地上,仿佛看到自己在灯下读书,在树下读书,又坐在青石上读书。他嘲笑自己这一生,墓碑上竟只得刻下“读书”二字。他很快又想,自己哪会有墓碑?他从未想到,自己居然会这样简单直接的,死在个卑微野地,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徐秀才死前最后的渴望,便是再看眼母亲。那个头发花白,走路已微微颤颤的妇人,将自己的一生,都用在这不争气的儿子身上。只为完成父亲临终的遗言——让他读书。可她的愿望也将落空了。不知道她知道之后,该有多绝望难过。

    他想看看明月,从那镜子里寻出母亲的影子。可他的愿望被茂密的树冠无情遮住,不甘与屈辱让他选择反抗,可越是挣扎越感无力。徐秀才看到那树冠像活了般,变成了一张娃娃脸,在他眼前挑衅般转动,转动中有鼻涕从鼻孔流出,在夜空中越拉越长、越落越低,突然变成猩红分叉的舌头,快速向他咬下来。

    徐秀才还来不及恐惧,便晕了过去。

    徐秀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稻草胡乱铺成的床上。一根灰色布条毫不在意地将自己伤口缠了一层又一层,凌乱如身下压着的稻草。好在包扎尽管随意,敷于伤口的药却很有效。徐秀才感觉伤口不麻也不痛了,只是身体还有些绵软。

    这是间极其简陋的茅屋,简陋到除了屋顶与与四壁,以及徐秀才压着的床,便只有墙上挂着四样东西——不大的葫芦、生锈的锄头、没开锋的斧头、有缺口的铲子。这应该是一户农家在田地旁的临时居所。徐秀才知道自己被人救了。

    一个老农端着破碗走进屋,蹲到徐秀才身旁。他将碗递给徐秀才,说:“喝掉。”

    徐秀才看着碗,皱了皱眉。碗里盛着一半清水,水里没着个不大的墨绿蛇胆。本能的恐惧让他抗拒,抗拒使得他坐在床上动也不动,像被捆住了手、封上了嘴的木头人。

    见徐秀才不动,老农说:“咬你的是邪赤练,还未成年,但毒性很强。”

    徐秀才听到毒性很强,身体微微一抖,像挣脱了束缚于身的绳索,感激地望向老农,揖手说:“谢谢老伯救命之恩!”

    老农笑着歉意地说:“不谢,不谢。这蛇是我养的。我只打了个盹,它便逃了。我寻它的时候,发现了你。说起来,是我害苦了你。”

    徐秀才赶忙说:“不碍事的,我已经好了。”

    老农突然严肃地看着秀才,说:“你的毒只是暂时压制住了,要真正解掉还得靠这个。”说完冲秀才抬了抬手里的碗。

    徐秀才又看了看那碗,依旧没提起接来喝下的勇气。他想,自己是读书人,哪能像那些惯穿山林的野夫莽汉,仰头张嘴便能豪迈地将这些东西吞下。想到吞咽蛇胆,他的嗓子便像锁着一扇门,任凭如何敲击那门都不愿打开。他试探着问:“若不喝这蛇胆,又会如何?”

    老农硬将碗放到徐秀才手里,着急地说:“还能如何?死翘翘呗。”

    见老农生气,徐秀才有些歉意,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碗,内心正仓皇地展开一场短兵相接。喝,还是不喝,这是关乎生和死的问题。最终生获得了胜利。徐秀才想,自己决不能做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先生,必须活下去将水源的问题解决掉。

    想到此,徐秀才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毅。他坐在床上,将碗平稳抬起,像豪气云天的侠客般仰头便灌。

    水刚入口,像大火燎原般冲入徐秀才的喉咙胸腔,将他刚生出的豪气烧得七零八落。徐秀才狼狈地弓坐于床上,一手斜端着碗,一手卡住喉咙,剧烈地咳嗦。这时他才知晓,碗里装着的分明是酒。

    徐秀才从未喝过酒,但见过里正和村人一起喝酒的样子。他们挽起裤腿露出胸膛,满脸赤红地大声说话,吵闹到无法安静读书。由此对喝酒,他是厌恶的。可今时今刻,他为了活命不但喝了酒,还吃了蛇胆,现在感觉自己的脸和脖子一片guntang,像在被烈日的炙烤。

    待徐秀才终于止住咳,老农才过来接过碗,问到:“你怎会来这偏壤之地?”

    徐秀才将自己欲上山查找水源问题的事向老农讲了一遍。老农一边听一边问,像未经世事的孩童。他一会儿吃惊地问:“那河水干了?”一会儿又鄙夷地说:“就凭你这啥都不懂的样子?”一会儿又低头叹气说:“酒真不是好东西。”

    第二天,天还未亮,一声尖锐的鸟鸣将徐秀才叫醒。想着自己昨天和老农聊着聊着就醉倒睡着,便觉得好笑。他伸了伸腰,突然感觉全身有种说不清的轻松与舒爽,像从里到外被人仔细清理过一番,不含半点杂质。他想,喝酒还能这样,酒真是个好东西。

    (9月17日,将内容和文字认真重新梳理了一边,让故事更美好。爱喝酒和不爱喝酒的小伙伴们,来一张推荐票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