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醒酒汤送过来的时候,梁靖还在浴房。 玉嬛将碗盏搁在桌上,趁着梁靖还没出来,让石榴帮着将那身繁琐的嫁衣脱去,待梁靖沐浴完了,便换她进去。浴汤换了新的,里头掺了温软柔滑的香汤,坐进去的时候,浑身都被泡得酸软起来。 疲乏消尽,水渐渐温凉下去,她却还磨蹭着不肯起身。 孙姑知道她心思,附在耳边小声劝道:“成了婚,所有的事都须有头一回,躲是躲不掉的。床铺石榴都铺好了,姑爷跟你认识,素日里也肯照顾人,别怕。”说着,取了栉巾递过来,待玉嬛擦得半干,便拿寝衣帮她穿好。 玉嬛任凭她摆弄,却是红着脸咬唇轻笑。 正是因为认识,这事才有点不尴不尬。 若两人素不相识,从前没多少接触,她按婚约嫁过来,自会按盲婚哑嫁的态度去面对梁靖,安分守己地不去想别的。可两人既是相识,彼此又颇看重对方,自然不能摆出那等姿态,否则便辜负了先前蜻蜓点水的脸红心动、深夜念及时的辗转反侧。 然而,要说是感情融洽,两情相悦后水到渠成,似乎还没到那份上—— 至少时至今日,两人每回相处都是因婚约牵系,若没有长辈定下的婚约,梁靖是否还会那样待她,玉嬛捏不太准。但私心里,她又隐隐觉得,她和梁靖不该是按部就班、糊里糊涂地成了此事。 这些微妙的念头腾起时,玉嬛心里有点乱,磨蹭半天才出了浴房。 屋中的灯烛熄了大半,只有那双龙凤红烛高擎,蜡泪堆叠。 外围的帘帐垂落,将烛光滤得温柔,床榻上梁靖斜靠着闭目养神。 玉嬛扫了眼案上的碗,醒酒汤被喝得干干净净,她于是放了心,转过身,就见梁靖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正默默看着她。英挺的眉目在酒后带了点温柔,声音亦带点笑意,“我的酒量一向不错。” “有备无患。”玉嬛莞尔,欲去熄灯烛,梁靖却起身走过去。 她趁机占了床榻里侧,掀起半幅锦被盖着腿脚,靠了软枕坐着。 不过片刻,除了那对彻夜燃烧的红烛,旁的灯烛都被熄灭,屋中昏暗了许多。 梁靖走过来时有淡淡酒气,他生得身高腿长,坐到床榻后,周遭立时逼仄。旋即,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柔红的丝质寝衣细软精致,勾勒出瘦削起伏的轮廓,她很认真地系好了盘扣,只露出脖颈里白腻的肌肤。 满头青丝垂落下来,绸缎般搭在肩上,愈发衬得肤色若雪,眉目似画。 玉嬛被看得不自在,垂头摆弄着发梢,却见梁靖的手忽而伸了过来。 修长干净的手,骨节分明,若不是指尖的薄茧触到颈间肌肤时有点粗糙,实在不像常年习武练剑的人。指腹摩挲过肌肤,他勾住那段红线,轻轻一挑,便将系着的平安玉扣取了出来。 “就是这东西?养得很好。” 玉嬛颔首,指尖也贴了上去,“一直贴身戴着的。” “十五年了……”梁靖沉吟,忽而将玉嬛揽到怀里,“我来晚了。” “是吗?”玉嬛抬眼睇他,眼底藏着笑意,“我觉得不晚,如今这样挺好的。”结实宽厚的胸膛,隔着层薄薄的寝衣,他的体温传过来,有点热。她心里砰砰的跳,倚在梁靖肩上,声音柔软,带着点小满足,“多谢你了,夫君。” 说罢,从他怀里溜出来,钻入锦被。 梁靖怀里一空,自笑了下,也掀起被子躺下去。 酒意微涌,洞房花烛,那片刻相拥足以令人心浮气躁。但有些事稍加试探便能明了,她前世过得辛苦,而今仍有心事未解开,若他只管放肆横行,只能令她勉强。两人走到今日并非易事,他希望她日后回想时,这事是欢喜为之,而不止是心甘情愿。 床帐落下,他强压酒意,调了调呼吸。 “连着两日赶路,该很累了。”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侧身挪过去,面朝着她,声音低沉,“睡吧,明日还得早起。” 玉嬛“嗯”了一声,双眼阖上,带着点疲惫。 过了半晌,呼吸渐而和缓,变得绵长起来,想是撑不住困意侵袭,睡了过去。 梁靖便在此时睁眼,就着透入床帐的微弱光芒,瞧着她的眉眼。温香软玉近在身侧,哪怕克制自持,仍难抵心绪浮动,他试着将手往那边挪了挪,见玉嬛没动静,便轻轻搭在她腰上。过了片刻,见她没被惊醒,才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而后凑近跟前,嘴唇轻轻吻在她眉间。 烛影静照,夜色温柔。 ……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最先察觉的便是周遭的暖热。 梁靖的胸膛近在咫尺,寝衣是不知何时解开的,胸膛半露,轮廓起伏。而她原本规矩收着的手,不知是何时搭在他的身上,手指稍动,便触到他劲瘦的腰。隔着层寝衣,那种触感陌生而奇异。 她呼吸顿了下,疑心是昨晚不慎钻到了他怀里,便假装翻个身,往里滚过去。 还没翻过身,腰身便被人勾住,头顶旋即响起梁靖的声音,“醒了?” 声音有点低哑,像是磁石打磨,让她无端生出种散漫的错觉——仿佛岁月静好,世事安稳,外面的所有争杀算计都已远去,只剩夫妻两人在榻中拥被高卧,温暖亲近。自得知身世,想起旧事后,这种感觉暌违已久。 玉嬛仰着脸觑他,笑得慵懒,“该起身了。” 新妇嫁过来的头一日,需拜见公婆亲友,这事儿不能偷懒。 遂起身梳洗,匆匆用饭后,去拜见长辈。 好在她跟老侯爷和梁老夫人相处得不错,将备好的针线东西送上去,俱是老人家能用的贴心之物,两位老人也高兴,当着阖家上下的面,送了两件压箱底的好东西给她,是格外高看的意思。 相较之下,公婆那边倒是态度平淡。 梁元绍膝下三个儿子,长子娶的是书香门第的女儿,虽不算显赫,却格外温顺和气,帮着料理家务时,也都进退得宜。玉嬛虽容貌出众,家世不低,因先前沈柔华的事,夫妻俩心里稍有芥蒂,虽也送了东西,却不咸不淡。 到梁元辅夫妇,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玉嬛对此倒也不觉得怎样——论公婆,当年韩太师落难的时候,梁元绍被梁元辅怂恿,也干过点落井下石的事情,这事儿梁靖也是心知肚明,她不至于记仇,但此刻也不想过分亲近。至于薛氏,那是个耳根子软的,对她的诸般偏见不过是由于沈柔华,且情绪都写在脸上,并不难应对。 至于梁元辅夫妇,先前灵州的事一出,他们正不痛快呢。且以梁靖的性情和主见,过两日便会带她回京,往后定不会困在魏州当差,她不用在侯府抬头低头地打照面,也不必过分在意。 玉嬛敬完茶,众人闲聊了会儿,梁元辅便起身,说外头还有事,先行一步。 临走时,又向梁靖道:“晏平之前总不在魏州,如今既回来了,便跟我过来一趟,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他是侯爷的嫡长子,将来要承袭爵位的,且身居都督之职,实权在握,说这话时便有几分不容商议的味道。 梁靖自站起身来,“祖父想必还有话叮嘱,我待会先送他回夷简阁,再去找伯父。” 他向来性子倔,比几个兄弟都难管束,梁元辅瞧了弟弟一眼,想着那位也未必支使得动这儿子,只好道:“那就早点来我书房。”因瞧出梁靖是拿父子之纲来压他,又摆出孝顺的姿态,向老侯爷告退。 父子俩自当年韩太师的事后便有了裂隙,这些年梁元辅沉浸在权位中,感情更是冷淡。 老侯爷只叫他自去忙碌,而后携了老夫人和小夫妻俩往夷简阁去。 到得那边,老夫人叮嘱了几句夫妻往后须和睦,让梁靖多让着玉嬛之类的话,便留下玉嬛用午饭。梁靖暂且无事,猜得梁元辅找他是为灵州的事,也没耽搁,径直去他书房。 果然,伯侄俩一见面,梁元辅也不虚客气,屏退了旁人,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回灵州的事,我听见后曾修书数封给你,劝你别蹚这浑水,怎么最后还是去了?”他神情冷沉,金刀大马地坐在椅中,责备道:“徐德明是永王殿下的人,咱们侯府的前途跟他息息相关,你怎能如此胡闹!” “这不是胡闹。”梁靖端然站在中间,不卑不亢,“我也是为府里着想。” “胡说!”梁元辅面色更沉,“永王殿下得了灵州,对咱们只有好处。你去京城大半年,也该看得分明,永王如今深得圣心,又有众人拥护,东宫迟早要让出来。你如今跑去东宫做什么?趁早辞了,我另寻好差事给你。” 他在魏州久居人上,说话办事便添几分刚愎。 梁靖昂然站着,却缓缓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