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武安侯府的根基在魏州,婚事自然也是在魏州办的。 玉嬛却没法千里迢迢地赶回淮南去,便仍从京城出嫁,由兄长谢怀远送往魏州。好在两处也不算太远,清晨从京城出发,途中歇了一宿,次日后晌便到魏州城外。 魏州城的街巷里,此刻已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武安侯府在魏州树大根深,本就备受瞩目,梁靖文韬武略的名声在魏州百姓眼里更是如雷贯耳。前阵子梁家送聘礼出城,昨日谢家又先将嫁妆抬过来,那整整齐齐的近百副箱笼看得人眼花缭乱,不提里头装的宝贝,但是那质地上佳的箱柜便羡煞旁人。 如今迎亲队伍入城,哪能不来凑个热闹? 宽敞的街道上,鼓乐经过时,行人自发避让在侧,梁靖一身喜红的吉服,昂然立于马背,后面谢怀远也是精神抖擞,英姿飒爽。他的旁边则是花轿,璎珞高悬,流苏微摆,装饰华丽名贵,里头玉嬛规规矩矩坐着,双手交叠于膝盖,面上却有点苦恼。 活了两辈子,头回穿上嫁衣风冠,离了父母亲人远嫁别府,心绪自然会起伏。 昨日出门的时候,她听着冯氏的殷切叮嘱,隔着盖头瞧见谢鸿的不舍神情,险些哭出来。后来被谢怀远背出睢园,瞧见梁靖站在迎亲的队伍前面,喜服衬着俊眉修目,比平常更见神采奕奕,心里也荡起了微澜。 然而在整日赶路后,诸般情绪终是渐渐平息了下去。 此刻她随着花轿微微摇晃,只觉坐得难受,浑身哪儿都不舒服似的,腿都有点僵。 好在已然临近侯府,她偷偷伸开手脚活动了下,在花轿停稳之前,赶紧坐回原状。喜娘掀起帘子将她扶出去,足尖踏到结实地面的一瞬,她身子微晃了晃,梁靖的手适时伸过来,稳稳将她扶住,“难受?” “没有。”玉嬛小声回答。 由梁府正门到喜堂,还有不短的一段路要走,玉嬛走得慢,梁靖便放小步子等她。一路走过去,坐得僵硬的腿也活泛起来,拜完天地,一群人便簇拥着她往洞房走。梁老夫人被仆妇们搀扶着走在最前面,正笑吟吟跟周遭道贺的女眷说话,言语之间尽是夸赞。 这声音暌违已久,却让人觉得踏实。 玉嬛稍稍悬着的心落回腹中,到洞房中坐下,便是诸般繁琐礼仪。 梁靖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喜娘将玉如意递过来,便长身而起,站到玉嬛跟前。 盖头挑起来,最先入眼的是她颈间白嫩的肌肤,被蜜合色的璎珞披肩衬着,格外柔腻。纤秀的下颌露出来,她今日薄施脂粉,柔嫩的唇涂了胭脂,色泽娇艳,眉眼亦添几分娇羞,不敢看他似的,微微垂着,两颊隐隐透出点红色,不知是娇羞晕染,还是胭脂成色。 已是黄昏,屋里点了红烛,光芒微弱。 梁靖低头瞧着她,心跳似顿了一瞬,片刻后才挪开目光。 周遭道喜的女眷们大多见过玉嬛,知道她底子好,如今嫁衣风管,胭脂淡妆,比从前更加娇艳动人,便纷纷向梁老夫人道喜。热闹了一阵,外头宴席摆开,众人簇拥着老夫人出去,屋中便剩夫妻俩和仆妇丫鬟。 突如其来的安静,四目相对时,各自都有些不自在。 梁靖清了清嗓子,吩咐人送些饭食过来,而后向玉嬛道:“我去招呼宾客。” “好。”她想点头,脑袋上却压着沉重凤冠,只能作罢。 那一袭朱红喜服绕过帘帐,去往门外,直到脚步声走远,玉嬛才松了口气,偷偷将凤冠摘下,搁在旁边。仆妇已然端了饭菜进来,石榴递来帕子,玉嬛将唇上胭脂抿去些,便先吃些东西垫肚子。 举目打量,洞房里诸般器物错落陈设,床榻上却只有一床被子。 她心里忽然就有些紧张。 哪怕早有婚约,哪怕跟梁靖已然相识,甚至曾在那昏暗书架后亲过她,这情形依然叫人心里怦然——尤其是前世旧事翻涌而出,两人分离数月重逢后,相处时气氛总有些微妙。她吁了口气,将屋中情形都打探熟悉了,便坐回榻上。 …… 前厅里,热闹的宴席直到亥时都还没散。 武安侯府亲友众多,梁靖在朝堂的立场虽说尴尬了点,却也是年轻有为的才俊。亲友中除了路太远没法亲至的人只以重礼道贺外,魏州附近的大多都是亲自来贺喜。这场宴席要连着摆三天,今日亲临婚礼的也都是平日里往来亲密之人。 梁靖被灌了不少酒,好在他酒量颇深,倒也不惧。 只是这般时候,还是少喝为妙。 他推了几杯,借着醉意出厅,找个僻静的地方站了会儿。 仲夏夜风微凉,站在廊下,风灌进衣领,周遭有不知名的花香浮动,轻易遮过酒气。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过身,就见梁章锦衣玉带,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还真当你喝醉了,原来是到这儿躲酒呢。爹让我过来瞧瞧,无妨吧?” “无妨。”梁靖摇头,“回去替我挡会儿?” “大哥在呢,他倒了我再上阵。打虎都有亲兄弟,怕啥。”梁章瞧着顽劣又漫不经心,其实也很懂事。 梁靖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没再多说。 倒是梁章贼心不死,“二哥,待会能闹洞房么?好几个人偷偷问我呢。” 这种事梁靖自然不喜欢,便将眉目微沉。还没开口,梁章就先瞧出来了,“好好好,明白了。我回去拦着他们,回头闹令君去——我先回客厅,你还来吗?” “不去。” 梁章会意,将手里那壶葛根桑叶泡的解酒茶递过去,转身走了。 梁靖自站在原处,慢吞吞喝了半壶茶,待身上那股味道散得差不多,才拔步往洞房走。 …… 洞房在玉瑞院,离梁老夫人的住处颇近,他走进院里,便见几位仆妇丫鬟坐在廊下说话,各自都喜气盈盈的。见了他,都站起身来行礼,丫鬟打起帘子,他走近里面去,门口换了张鸳鸯戏水的纱屏,隔着一道薄纱,里面红烛明亮。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他习武多年,脚步不重,走得也没多少声息。 里头玉嬛累了整日,靠着软枕时觉得舒服,打了会儿盹,此时早已睡了过去,呼吸匀长,自然没听见动静。她旁边的石榴倒是察觉了,起身行礼,想出声提醒玉嬛时,却见梁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摆了摆手。 石榴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带着两位陪嫁的小丫鬟退到外间。 梁靖走近跟前,便见美人横卧榻上,精致华贵的凤冠摆在旁边,那身嫁衣铺散开,嫣红夺目。她的发髻盘了起来,睡觉时小心翼翼,不曾压乱,脸颊被烛光映照,柔嫩得像是春日里初绽的栀子。呼吸之间,胸脯微微起伏,纤秀玲珑。 脖颈间,那段红色的细线柔软搭着,尽头应是那枚定下婚约的玉扣。 这情形,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摆在了眼前,不管她心里到底如何打算,此时此刻,梁靖看着榻上浅睡的娇妻,那唇角便慢慢勾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上前,他将左边膝盖跪在榻上,想抱她睡在里面。 手上的力道触及脊背,怀里的玉嬛却忽然颤了颤,惊醒似的豁然睁眼,下意识看过来。漂亮的眼底藏着戒备,那瞳孔尚未凝聚,两只肩膀却迅速缩了起来,是自保的姿势。 这样的警醒戒备,仿佛已成了刻在骨血里的习惯。 在前世如履薄冰的宫廷,在此生危机四伏的灵州,她瞧着镇定自若,恐怕没几个夜晚能安然入眠。 梁靖心头像是被钝刀划过,闷痛闷痛的。 倒是玉嬛困意顿消,眨着眼将他瞧了瞧,自撑着床榻坐起身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路太累,本想着眯会儿,谁知道就睡着了。梁大哥……”她这称呼说出口,又察觉不对,赶紧别扭地改口,“夫君……更衣吗?” 这还是临行前冯氏千叮万嘱的,说嫁过去成了夫妻,便不能像做姑娘时那样偷懒,事事随意任性。往后老夫人和婆母跟前晨昏定省,梁靖那里照顾起居,跟妯娌小姑子毫升相处,都是为人妻子该做好的事。 玉嬛前世在宫里数年,婆母妯娌都不算大事,就只夫君这事实在陌生。 今晚是头一回,可得做出个漂亮的样子来。 她起身套了珠鞋,见梁靖已然在榻边站好,双臂微抬,便过去帮他解扣子。奈何喜服做得实在繁琐,那盘扣又系得紧,她试了两下都没能解开。硬着头皮再试,却还是出师不利,纹丝不动。 头顶上忽而就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像是强压在喉咙里。 玉嬛脸上一红,赌气地丢开,“算了,你自己解。” 梁靖唇角挑着笑,试了一下没解开,索性用力一拽,将那扣子撕开,没片刻便脱了重重外衫,只剩件中衣在身。他先前喝了不少酒,虽没到醉的地步,却也是酒意醺然,见她盈盈立在灯畔,不太好意思的模样,径直走过去。 “夜深,该歇着了。”他的手指触到嫁衣,带着点戏谑的意思,“辛苦少夫人久等。” 这话客气得过分,然而那眼神里却是熟稔亲近的味道。 玉嬛莞尔,往内间指了指,“热水都备好了,你先去。我叫人拿解酒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