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祈盼
41 皂角岭游击队全体指战员热泪长流,在西天暖阳的护送下,将吴三狗和老摇耧一家安葬在紧挨部队营盘的东面松林里。 昨天夜里,杀猪李带领十名男队员和六名女队员,将吴三狗和老摇耧一家的尸体背了回来。婆媳俩的皮肤上扎满了枣刺与尖锐的草茬子。玉凤、青兰几个女队员照着灯,眼含悲愤的泪水,一根一根把枣刺与草茬子拔了出来,用清水将她们的玉体擦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崭新的寿衣。望着美丽贤惠的新媳妇和善良厚诚的婆婆,大家痛心疾首,痛哭流涕,不由得埋怨起老摇耧,不是他一心拗着要割油菜,全家人哪能遭这么大的灾难?难道油菜比人命还值钱?可看到老摇耧怒目圆睁的眼睛,想道,老汉肯定比咱们还要难受,要怨就怨日本鬼子!自己割自己的油菜有什么错?狼心狗肺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 鬼子机枪里飕飕飕飕扑过来的弹流,有三颗子弹在二柱胳膊上穿了三个洞后,跌落在身后的油菜地里,另两颗则留在了他的胸部右上侧。五颗子弹产生的冲击力与巨疼使他瞬间眩晕跌倒,但他立刻便清醒了,清醒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婆媳俩跳下悬崖时产生的风力所扬起的黑发。他悲愤地谴责自己没能救下乡亲!当他懊恼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时,才知道自己的胸脯中弹了。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吴世锁了! 世锁看到婆媳俩壮烈地跳下悬崖后,“哎呀”一声,抱着头坐在了地上。鬼子枪弹疯狗似的狂叫声提醒他,得尽快与队长会合!扭过头,飞速往东边地堰上爬。鬼子的目标是二柱所在的位置,一边射击,一边蹚着油菜苗躜进,没有注意到世锁。靠在地堰根的二柱看见世锁后,急忙招手。两人猫着腰,顺着油菜地北边的弯弯曲曲的只有两脚宽的小路,往东逃到一个凹槽里。世锁撕破自己的单衫,给二柱包扎了伤口。鬼子的枪声停了,满坡飘荡着呜哩哇啦的日本话。二柱并没有感到伤口有多么疼痛,没有救出老摇耧一家,心中的伤痛压倒了身体的疼痛。他的心中只有内疚与仇恨!婆媳俩奋勇跳崖,成为他脑海中永远挥之不去的印记。要保护皂角岭乡亲,只有武功不行,还必须要用现代武器来武装。张同志,快请八路军来吧! 42 元成宗大德十一年九月,孔子的封号已被推上了顶峰,称为“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后人已不知什么缘故,清朝康熙年间县府出资盖的孔庙全县只有三座,地处深山的皂角岭竟幸了天运。自从孔夫子降临皂角岭后,他的仁义道德教化便被目不识丁的农民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享受了小山村二百多年的香火供奉。 孔老夫子岂能料到,他这个大成至圣先师在日本鬼子的眼里竟一文不值! 苗后镇据点新上任的小队长高桥田茂,率领五十个鬼子气势汹汹进驻皂角岭后,不能在人身上撒气,就闯到各村民家里胡砸乱摔,任意糟蹋,故意在水缸里撒尿,在面盆里拉屎。几个鬼子来到孔庙前,砸掉门上的铁锁,推开红漆大门,面前赫然立着一位留着胡须、面带微笑、身着长袍的塑像。高桥田茂指着孔子的塑像说:“这个,一定是支那人的祖先炎黄。”他将炎帝与黄帝当作一个人。围观的小鬼子指着孔夫子的塑像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怪不得支那人软弱无能,原来他们的祖先就是这么个软绵绵的熊样,哪里比得上我们伟大的天皇一身戎装那样威风!在小鬼子的笑声中,高桥田茂用指挥刀戳着孔夫子塑像:“快快的,扔出去的干活!”小鬼子们立刻七手八脚把孔夫子塑像推到,砸烂,扔到大门外。孔夫子的脑袋像李秀才的脑袋一样,在地上滚了几匝后,两眼呆呆地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后来又过来一个鬼子,一脚将孔夫子的脑袋踢到了下一层窑垴下,身首远隔。一个中国历史上,也是世界文明史上的伟大头颅,孤零零地经受着风吹日晒雨淋,耳朵里不时灌进鬼子的浪笑声。 孔庙成了日本鬼子的小队部,大门两旁插上了日本国旗、军旗,被搬走的孔夫子塑像后面的墙壁上挂上了日本天皇画像。望着天皇,高桥田茂的柿饼脸激动得通红,与日本兵一起兴奋地呐喊起来:“天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进入皂角岭的前几天,日本鬼子时刻处于临战状态,因为这里曾使本多全军覆没。白天到油菜地巡逻时八人一组,夜间双岗双哨。自从老摇耧一家遭难后,小鬼子认为皂角岭的支那人不过就是这么低能,于是不再胆怯。他们从附近山村里抓来十个村民,每天用牲口从青龙河驮水,少量的饮用,大量的用来洗澡。明晃晃的阳光下,鬼子们居住的各个院子里都排着一长溜从村民家里抬出来的水瓮,水瓮里的水被阳光晒热后,脱得赤条条的鬼子跳进水瓮里嘻嘻哈哈扑腾后,再赤条条地爬出来,在院子里嬉戏玩闹。鬼子们闹腾得腻烦了,又叫嚷着,花姑娘的干活!高桥田茂便派了三个小鬼子,到南梁的村子里抓来了两个妇女。过了两天,小鬼子们又叫嚷,花姑娘的太少了的。高桥田茂又派两个小鬼子,到北梁的村子去寻找。 北梁有个村子叫尚家坪。尚家坪有一家只有兄妹俩人,哥哥叫尚盼福,meimei叫尚菊花。爹娘死得早,兄妹俩相依为命。因家境贫寒,盼福二十五了还没结婚,已经十九岁的meimei发誓,哥哥不结婚她就不出嫁。上个月有媒人提亲,撮合着尚家兄妹与前庄的一户姓李的人家换亲,即李家的闺女嫁给盼福,菊花嫁给李家的小伙。在农村,贫寒人家的孩子娶不下媳妇,往往采取双方各一男一女交换成亲的婚姻方式,俗称“换亲”。盼福总怕李家的小伙配不上meimei,委屈了meimei,便悄悄来到李家的邻居,给了邻居大婶一枚铜元,说明了来意。当李家的小伙从门口路过时,大婶就让他从门缝里往外瞧,盼福看后觉得称心着来。后来又从门缝里瞧了李家的闺女,模样丑丑的。邻居大婶将盼福端详了一会,说:“我两家是邻居,按理我不该说,可不说心里又痒得想说,李家的闺女差你远啦,太不般配了!”盼福笑着说;“只要李家的小伙子好就行。”回来给meimei说了,兄妹俩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天,兄妹俩正在吃饭,忽然听到院门被踢开了,扒在窗户上一看:两个日本鬼子端着枪,枪上插着闪亮的刺刀,凶神恶煞般地进了院子。菊花吓得赶紧藏到水瓮后面,盼福躲到了麦囤后边。盼福虽然身强力壮,可又诚实又胆小,躲在麦囤后面浑身打颤。鬼子进来后,见桌子上的饭碗还冒着热气,就瞪圆了贼眼,端着枪寻找。鬼子发现水瓮边上露出的花花衣角,便把菊花拉了出来。两个鬼子叽咕了几句,把吓得哆哆嗦嗦的菊花抬上炕,一个鬼子死死地按住菊花的两个胳膊,一个鬼子解了菊花的腰带,双手抓住菊花的两条裤腿往下拽,裤子拽掉后,鬼子开始脱自己的裤子。躲在麦囤后边浑身颤抖的盼福,眼看着鬼子要糟蹋meimei,脑海里响起了一声震天霹雳,震天霹雳轰飞了他的懦弱性格,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愤怒与力量,脑袋发胀,眼冒金星,顺手从囤旁抄起一把镢头,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朝着那个正要爬上meimei身子的鬼子的脑袋,狠狠砸下去!鬼子的脑袋开了花,红血白浆往外涌流。另一个鬼子丢下菊花,猛地扑过去,将盼福扑倒在地,双手就去掐盼福的脖子。盼福虽然没有搏斗技巧,却比鬼子力气大,双手死死撑住鬼子的胳膊,使鬼子掐不住脖子。菊花急忙跳下炕,从案板上抓起擀面杖,朝鬼子的脑袋打、打、打!盼福趁势起来,拿起镢头,朝鬼子的脊背捶,兄妹俩一直把鬼子打成一堆烂rou才住手。盼福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不迭,望着血rou模糊的鬼子尸体,疑疑惑惑地问meimei:“菊花,这两个日本人是咱俩打死的?”菊花对哥哥说:“这屋里就咱两个人,不是咱打死的,是谁打死的?”又夸哥哥:“哥,平时别人欺负你,你都不敢还手,今天可真是天神附体啦!” 盼福放下镢头,出去把院门拴上了。回来后,meimei也穿好了衣服。盼福对meimei说:“咱在家里停不成了,得赶快收拾东西,赶紧跑。”菊花就把兄妹俩的衣服用包袱包了,盼福把多年积攒的铜元麻钱纸票寻出来揣进怀里,兄妹俩急急忙忙从家里溜出来,将大门锁住,逃到了村东的磨岭沟里。逃出来时没有细想,坐在磨岭沟,兄妹两个却难住了,躲到哪里去呢?现在各地都被日本鬼子占了,躲到哪里都会被抓住。meimei说:“哥,听说皂角岭的吴二柱组织了队伍,现在就在将军寨,咱投奔吴二柱的队伍吧?”盼福说:“行!”接着又呵呵呵地笑弯了腰,meimei惊讶地问:“哥,咱恓惶成这样啦,你笑啥哩嘛?”盼福停住了笑:“妹子啊,咱以前只在故事里知道梁山好汉,咱现在可真的被逼上了梁山,要当梁山好汉啦!”
盼福小时候聪明伶俐,因爹娘死得早,兄妹俩日子过得很紧巴,总觉得低人一头,成年后又娶不下媳妇,自卑感越来越重。现在他觉得自己是尚家坪最先打死日本鬼子的人,多年来的自卑感顿然消失。又对meimei说:“咱俩在这儿等到天黑,回家把那两个鬼子的枪带上,有了枪,吴二柱的队伍就更会收咱俩了。”天黑后,兄妹俩返回家。第二天天未亮,便背着枪投奔“梁山”去了。出门时,盼福又把鬼子的帽子摘下来揣进怀里。meimei问:“要那鬼帽子干啥?”盼福故作神秘地说:“菊花,你不知道,要在绿林入伙得有投名状!这两个鬼帽子等于两颗人头,可以当作咱俩的投名状。” 午饭后,皂角岭的鬼子没有盼来从北梁抢来的花姑娘,却望见山坡下飞奔上来几匹战马。马速极快,第一匹马的马头刚从山坡上露出来,还没看清骑马者何人,六匹马已奔到千岁皂角树下。骑在第一匹马上的是怒气冲冲的大队长龟田,其后是副大队长山本等五名大队部军官。 四天前,龟田听了小队长高桥的皂角岭敌情汇报,当听到在油菜地击毙五名、击伤两名刁民时,夸奖道:“高桥君,好样的,比本多那个笨蛋强多啦!”今天,却又顿生疑窦:皂角岭逃跑的刁民三百之多,为何只有七人来犯?刁民得到我军的武器有机枪、步枪、手枪多支,为何那日只出现一杆步枪?这分明是麻痹我军,待松懈警惕之后,突然聚众大举进攻,此乃刁民的“骄兵之计”。想到此,龟田不禁失声叫道,中国人,狡猾狡猾的! 坐着的,躺着的,以各种姿态在千岁皂角树下乘凉的鬼子,还没来得及整顿军容,龟田的马鞭已抽到身上,怒骂着:“浑蛋,大大的浑蛋!”当龟田站在窑垴边上往下看时,更气炸了肺!他的那些大日本皇军,有的正在水瓮里扑腾,有的满身肥皂泡在互相搓澡,有的赤条条的在院子里玩闹。龟田怒不可遏,掏出手枪狠狠地朝天放了两枪!院子里那些赤身裸体的鬼子听到枪声,向窑垴上一望,当看到龟田气得变形的脸,吓得不知所措,有的急着找衣服,有的急着向龟田敬礼,这就使找衣服的也觉得应该先向长官敬礼,于是,满院子里的裸体鬼子举手向站在窑垴边上的龟田致敬。 高桥与部下列队站到了千岁皂角树下。怒气冲天的龟田登上千岁皂角树下的青石供桌,对着小鬼子们怒吼:“我来到这里,你们只是挨了几鞭子。如果是皂角岭的刁民在这里架两挺机枪,你们挨的就是子弹!你们会死得比本多还窝囊!”龟田冷着脸跳下供桌,用指挥刀指着刚才洗澡的小鬼子骂道:“如果敌人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你他妈的来不及穿裤子,就上了西天!”又让洗澡的鬼子全部脱去上衣,跪在地上,命令高桥对他们每人抽十鞭子。一鞭一条血痕,十鞭后便满背是血。龟田又一人狠狠踹了一脚,骂道:“你他妈的,谁教的你们裸体敬礼?” 龟田检查鬼子驻扎的各个窑洞时,看到两个被糟蹋得面黄肌瘦的妇女,持刀将两个妇女狠狠地捅了几刀,怒骂道,中国的女人,大大的害人精! 高桥田茂跪在天皇画像前。龟田严厉地指着他的脑袋:“大日本皇军之所以麻痹大意,责任全在你!高桥,对着天皇陛下,自己责罚自己吧!”高桥今天两次挨了龟田的训骂,也确实知道自己太大意了,惭愧地流着眼泪,开始抽自己的耳光:右手抽右脸,左手抽左脸,噼里啪啦响。高桥想,自己抽上几下,大队长便会制止,可没料到,大队长余怒未消地出去了,他便不敢停止抽耳光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