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烈妇崖
40 油菜花完成了向大自然显示娇艳的使命,变成了小小的软软的嫩嫩的油菜角。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油菜角一天天伸长、长粗、变硬,颜色渐渐发黄。油菜成熟了,一串串黄黄的油菜角把油菜枝压得弯下了腰。今年风调雨顺,皂角岭沟沟畔畔的油菜丰产了。 嫩绿的麦穗儿顶着细细的麦芒探头探脑地从麦叶**出来,头抻得越来越长,在微风中摇头晃脑,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褪去绿色,变成了柳黄。 “布谷——布谷——” 布谷鸟富有鲜明时令特色的歌声,在广袤的平川播撒后,又开始传播到千山万坡山庄窝铺,提醒人们,油菜熟了,麦子也快了,要提早做好播种谷物的准备。善良的布谷鸟哪里知道,她们向农夫发出善意的提醒时,也给掠夺农夫劳动果实的日本鬼子提供了时令的信息。 鬼子上山了,驻扎在皂角岭的窑洞里,他们要在这里“守株待兔”。 皂角岭的老人们爬在卧虎山上,望着一片片黄澄澄的油菜,喜悦像花儿一样开在心里,绽在脸上,但一看到扛着枪在村子里在山坡上踅来踅去的日本鬼子,这花儿便立马凋谢。 五斤油菜籽可榨一斤油,一亩地收二百多斤油菜,可榨五十多斤油,不光够自家食用,还可卖了变钱。如果今年的油菜收不回来,损失就太大啦!真个是“农夫心内如汤煮”。 但谁也不愿成为挨枪子的“兔子”。 “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坏怂日本鬼子!”……什么话解恨就骂什么话。村民们在咒骂声中一天一天熬着日子。 吴二柱更是心焦如焚。队员们经过半个多月的练武,与鬼子rou搏不会吃太大的亏,但鬼子的步枪射程那么远,机枪就更厉害。虽然缴获了鬼子两挺机枪、三把盒子枪、三十一杆步枪,而自己才刚学会使用步枪。张同志那天临走时拿着一杆步枪,给自己讲了使用的要领,因为怕影响村民睡觉,并未实弹射击。二柱用熟了猎枪,加上脑筋好使,到将军寨后,试着开了两枪,五十米以内能够命中碗大的目标。因为子弹金贵,就再也没练过。其他队员连一枪也没放过。以这样的战斗力与鬼子拼,净等着挨鬼子的枪子。 李大勤老汉耐不住了。山里人称庄稼活的全把式是“摇耧铡草提鞭,有空还会垫鞍”,李老汉与儿子李随顺都是响当当的全把式,尤以摇耧见长,父子俩被呼为“老摇耧”“小摇耧”。两个全把式把十亩半地务弄成了银窝窝,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今年二月,小摇耧又娶了媳妇。新媳妇冉冬梅,人样儿好,又很贤惠,被一家人捧为掌上明珠。日本鬼子的刺刀搅乱了皂角岭的安宁祥和,老摇耧一家搬到了十里外的范家屯老摇耧妹子家。妹子家三代六口人,三孔窑洞占得满满的,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孔让老摇耧一家住。老摇耧一家四口,吃饭睡觉就挤在这一孔窑里。一连七八天,老摇耧每天都要爬在卧虎山,痴望对面皂角岭的油菜地。这里只能看到阳坡地,看不见背坡地。老摇耧的二亩油菜在背坡地。老摇耧见阳坡油菜已熟透了好几天,估摸着背坡油菜也就熟了。这天,鸡刚叫头遍,老摇耧就起来了,在院子里磨开了镰刀。婆娘出来问: “黑地半夜,你在弄甚哩?” “磨镰来,去割咱的油菜。” “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看了好几天啦,鬼子只在阳坡转。咱油菜地在背坡,鬼子看不见。” “鬼子鬼厉害来,能不到背坡看?” 老摇耧不耐烦了:“你不敢去,我一个去!没有了油,你喝尿去!” 婆娘又找了一把镰刀递给他:“把这把也磨磨,我跟你去还不行?” 新媳妇听到了公婆对话,心想,两位老人去了,自己年轻轻的坐在家里哪能行?也拿出两把镰刀放在磨石旁,笑着说:“爹,我到将军寨把随顺也叫上,四个人割得快一些。” 天,越走越亮,到与将军寨分叉路口时,天已大亮。小摇耧媳妇快步赶到将军寨时,红扑扑的脸上挂满了汗水,仙女一样笼罩在霞光中。练武场上眼尖的小伙子们看见了,嘻嘻哈哈地喊着:“小摇耧同志,你媳妇来啦!”小摇耧见媳妇出现在将军寨门口,小跑过去,亲得想拉拉媳妇的手,见那么多人瞅着,又把手缩回去了,压低声音问:“想我啦?”媳妇羞答答地说:“我可不想你来!”就把割油菜的事说了,让他赶紧请个假。小摇耧说,吴队长不让大家去,请假肯定不批准,还是悄悄走吧。 小两口离开将军寨后,小摇耧就拉住了媳妇的手,一路上亲亲热热地又说又笑,一会儿摸摸媳妇滑腻腻的白脸蛋,一会儿还想亲个嘴,媳妇红着脸让他亲了亲。 一小队的队员们见小摇耧好大一会不回来,嘻嘻嘻地笑着说,小摇耧被新媳妇黏住了,就想过去抓个笑话。到了将军寨门口往外一看,不见一点踪影,又大声叫唤一阵也没个回音。一个队员说,小摇耧和新媳妇可能是割油菜去了。赶紧向小队长吴世锁汇报了,世锁又向二柱汇报了。二柱皱着眉头说:“这一家人非着祸不可,快把他们叫回来!”世锁提了一把铁杈,——这是大掌柜特意请河南老家的铁匠给世锁打造的,比木杈更有杀伤力——与吴三狗快步追去了。二柱想到老摇耧很倔,恐怕世锁叫不回来,便提了一杆步枪,随后追了出来。 小摇耧和新媳妇赶到油菜地时,老两口已割了三分多地。今年的油菜长势就是好,割下的油菜都分不开把,一把连着一把铺在地上,沐着金色的朝阳。老摇耧的心情像朝阳一样鲜亮,高兴地说:“我说鬼子不到背坡来,你们还不信!我看这块地的油菜能榨五十多斤油,不光够咱家用了,还能卖好多钱哩!”小摇耧一边夸爹会划算,一边与媳妇弯下腰,嚓嚓嚓地割开了。 老摇耧婆娘割乏了,展一下腰,猛然见西边过来了五个鬼子,失声叫道:“鬼子!”老摇耧、小摇耧、新媳妇都猛怔抬起头:凶神恶煞般的鬼子已经迈进油菜地!老摇耧急着喊:“快跑!快跑!”全家人扭头就向东跑。东边的地堰上又跳下来七八个鬼子,哪里还跑得了?老摇耧和小摇耧攥着镰刀站在两旁,婆婆和新媳妇握着镰刀站在中间,四个人都圆睁双眼紧绷嘴唇,决心与鬼子拼死相搏。鬼子们叽哩哇啦地叫着,脸上呈现出五颜六色的魔鬼笑容,距小摇耧四五丈远时向小摇耧胸前开了两枪,小摇耧摇晃着挥着镰刀扑向鬼子,被鬼子的机枪打成了筛子眼,勤劳善良的鲜血注入了勤劳善良的土地。鬼子们又向冲过来的老摇耧双腿开了两枪,老摇耧踉跄着趴在了刚刚割倒的油菜上。鬼子们故意不把老摇耧打死,是想让这个老家伙看着他们是怎样糟蹋他的女人,在摧残中国人的心灵中取乐。鬼子们用枪刺打掉了两个女人手里的镰刀,将两个女人身上的衣服扒光,按在割倒的油菜堆上,围观的鬼子开始脱裤子。婆媳俩拼命挣扎,肌肤被油菜角和油菜茬扎得浑身是血。但鬼子们根本没有想到,被打断了双腿的老摇耧,竟像一头发疯的老狼一样猛地跃起,将一个鬼子扑倒在地,布满硬茧的双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掐住了鬼子的脖颈,指甲抠进了鬼子的rou里。鬼子狗吃屎般趴在地上挣脱不开。两把刺刀从老摇耧的脊背刺了进去,老汉连吭都没吭一声,直到死,那双手一丝也没松动。两个鬼子折腾了一分钟才把老汉的双手掰开。被扼得奄奄一息的那个日本兵,侧眼看到已经死去的老汉依然大张着愤怒的眼睛,眼睛里发出可怕的凶光,耳朵里似乎又听到老汉咬牙切齿的咯咯声。 二柱和世锁、三狗刚跑进皂角岭地界,就听到两声枪响,二柱判断出是从老摇耧背坡洼地传出来的,跑得更快了,又听到两声枪响,双腿更像生了风一样飞奔。远远望见鬼子围成两个圈,中间有女人在挣扎。圈子外的鬼子也发现了他仨,端起枪,子弹鸟叫一样“啾啾啾”飞上来。二柱见鬼子端起了枪,急忙趴在了脚下的油菜里。世锁慢了一点,一颗子弹从右小臂穿过,钻进了身后的地堰里。三狗还没反应过来,三颗子弹钻进胸膛,摇摇晃晃地歪倒在菜地里。二柱爬到地堰边,向北边一圈的鬼子开了一枪,一个鬼子的脊背喷出一股血,狗吃屎一样趴在了油菜地,二柱又向南边一圈的鬼子开了一枪,又一个鬼子倒下了。鬼子们丢开了女人,一挺机枪和十几杆步枪一起向二柱射击。子弹像狂风一样打烂了头顶的油菜苗,继续向东飞行。二柱将枪从堰边收回来,倒爬着退到地里面。三狗脸色青白,已经牺牲了。世锁爬过来问,怎么办?二柱说,我去吸引鬼子,你快去救那婆媳俩!子弹在头顶尖声呼啸。因为层层梯田形成的夹角空间,只要不在地堰边,直线飞行的子弹是打不着的。
二柱掏出毛巾把世锁小臂上的伤口绑紧后,提着枪猫着腰往北出溜了五六丈远,又向西爬到地堰边,慢慢抬起头,发现鬼子一边向他原来的位置射击,一边向东进攻,距自己这块油菜田只隔着三块地的距离了。二柱瞄准那个机枪手开了一枪,打在鬼子的肩膀上,鬼子摇晃了一下,机枪从手中脱落。在二柱拉枪栓、退弹壳、子弹重新上膛的时间,十几杆步枪扭转了枪口,另一个鬼子端起了机枪,弹流飞蝗一般飞向自己现在的位置。 世锁攥着铁杈,向南猫行了十余丈后,又拐向西,爬到地堰边,悄悄溜到了下一块油菜地。 婆婆和新媳妇见鬼子丢开了她俩,听到东边传来的枪声后,知道游击队救她们来了,又发现从村庄的方向奔过来七八个鬼子,一时慌张得不知往哪儿跑。“往南跑!往南跑——!”二柱的喊声传入婆媳俩耳朵后,新媳妇四面八方看了看,发现鬼子越来越多,而东面只有二柱一杆枪,对婆婆说:“娘,看来只有二柱一杆枪,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咱,连二柱也跑不了了!”婆婆着急地说:“媳妇,你说咋办呀?”新媳妇果断地说:“娘,咱俩不死,二柱是不肯走的。二柱死了,全村的天就塌了。咱不能把全村人害了啊!”婆婆急得哭了:“你说咱有甚法呀?”新媳妇冉冬梅,是个既温柔贤惠,又刚强果敢的女性,她用手擦掉婆婆的眼泪,斩钉截铁地说:“娘,咱这块地北边是个悬崖,咱婆媳俩从那儿跳下去,二柱也就死了心。咱婆媳俩啊,也死得光彩!”婆婆哽咽着:“我这把老骨头,死也就死了,你年轻轻的,就这么死了?”新媳妇苦笑着说:“娘!不这么死,难道让鬼子抓住?” 枪声阵阵响,鬼子哇哇叫。婆媳俩也顾不得去穿衣服,——因为每耽搁一分钟,二柱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婆媳俩现在把二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新媳妇大声向二柱开枪的方向喊叫:“二柱哥,你快跑吧!不要管我们啦!快跑,快跑啊——”一边喊,一边搀扶着婆婆往油菜地北边走去。 二柱趴在地堰边,心焦如火地喊:“不要往北走,回头往南走!世锁在南边接你们!” 婆媳俩已铁心赴死,反而加快了向北走的脚步。宝蓝色的天空注视着她们,古老的太阳照耀着她们。 二柱呼喊的声音更大了。他知道婆媳俩肯定听到了他的呼喊,这婆媳俩是怎么啦?当他看到婆媳俩站到悬崖边时,才明白她俩的意图,忽地跳起来要去阻拦,——他完全忘记了紧贴油菜苗呼啸的弹流——恶毒的子弹嗖嗖嗖向他扑来,子弹钻击人体产生的冲击力将他推出一米来远,浑身是血地歪倒在油菜地。 婆媳俩手牵着手,同时向十来丈深的悬崖纵身跳了下去,像两颗银色流星划破崖空。两个美丽的肌体撞击在崖底的岩石上时,岩石上立刻盛开两朵血红的鲜花,血染的岩石便有了美丽的灵魂和坚强的精神。山谷震响,巨大的回音宣示着皂角岭女人的坚强与伟大。婆媳俩用坚强的女性、圣洁的肌体、勇于牺牲的精神,为这个无名的悬崖赋予了一个高贵的名称:烈妇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