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怒涛
20 躲在枕头岭柿子树下没有下来的,是二坪的吴百担和三坪的李银锁、周生财三家人。 “爹,全村人都打鬼子去啦,咱三家人坐在这里算个甚来?”大掌柜领着大伙下去后,吴百担的儿子吴存财觉得他们三家人远远的躲着太丢人,一遍一遍地嘟哝着。吴百担被嘟哝糙了,拿烟袋锅在存财头上敲了一下,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想活啦!刚从虎口里逃出来,咋又要往虎口里钻?”又撇着嘴对另外两家人说:“这大掌柜就是个老二杆,不给全村人往活路上引,净往死路上带!你们等着瞧,跟他下去的人都要倒大霉来!”柿子树上,一只紫色野山雀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奓起翅膀,撅起屁股,拉了一滴稀屎,正好滴在吴百担光溜溜的头皮上。吴百担仰起脸骂道:“这坏货,你也是日本人?欺负人来!”那野山雀又撅起屁股拉了一粒绿豆大的硬屎,不偏不斜地落到了他的嘴里。 卧虎山上的枪声,三家人都隐隐约约听到了。存财再也耐不住了,气愤地对他爹说:“你们就坐死在这儿,我走啦!”吴百担说:“好娃来吧,那日本人的枪法可准哩,一颗子弹就要了你的小命!”话音中带着一股山雀屎的臭味。存财急得蹦起来了,大叫着,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只有咱的命金贵?说完,再也不管他爹同意不同意,噘着嘴、板着脸、脖子一撅一撅地下去了。另两家人也都觉得屁股下的石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得再也坐不住了,都对吴百担说,咱们走吧,不然以后在皂角岭就没法活人了。吴百担婆娘扯着吴百担的胳膊,把吴百担拽了起来,走吧,不要躲在这里丢人现眼啦! 走,走,走就走。 逃离卧虎山石头阵后,狼崽子清点了一下兵员,还有二十五个鬼子兵,其中有七个轻重不等的伤员。狼崽子上山前,十万个想不到他的大日本皇军能栽在老百姓手里,所以上山时没带任何药品,那些坏胳膊断腿砸伤头的鬼子兵得不到救治,鲜血淋漓,一瘸一拐,龇牙咧嘴,鬼哭狼嚎,行军速度非常缓慢。狼崽子想,照这样下去,天黑时也进不了村,师弟的计谋便落了空,自己只有剖腹自尽这个下场了。他回头看了看伤兵,有一个左腿断了、右臂坏了、嘴唇上刚钻出几十根细软胡须的新兵,被一个老兵背着,疼得一声声呻唤。狼崽子命令那个老兵:“你的,把他放下!”被放下来的新兵像蛤蟆一样趴在了地上。狼崽子用武士刀指着新兵仰起的可怜巴巴的脸:“你的,站起来的有!”新兵被砸坏的右臂与左腿已不听使唤,只能用左手按在地上,仅靠右腿实现站起来的目的,努力一使劲,脸上的汗水与眼里的泪水一齐涌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仅没站起来,反而疼得瘫在了地上。狼崽子弯下腰,皮笑rou不笑地对那个新兵说:“宇都宫君,你的,无法行军的有。把你放在这里,便当了中国人的俘虏。皇军,俘虏的不要!为了大日本皇军的荣誉,我送你回你的家乡去。为天皇献身,光荣大大的!”那个老兵扑通一声给狼崽子跪下了:“队长,饶了宇都宫吧!我与他是一个村的,我甘愿背着他。”狼崽子抽了那个老兵一个耳刮子,怒喝道:“这样下去,天黑都难进村,大家统统的死了死了的有!”说着,用一只脚踩在新兵的脖子上,手里的武士刀猛地从新兵的脊背刺进去,穿过新兵的胸膛,带血的刀尖扎进了河床。拔出武士刀,深深地弯下腰,向新兵行了个告别礼。 鬼子们的行军速度明显加快,再无一个伤员呻唤了。 21 当鬼子们顺着吃水路,快到碾麦场出口时,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碾麦场吃水路路口,已被20多米长的雄伟高大的石墙严严实实地堵死了!石墙上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五个又圆又粗的石头碌碡。 是不是走错了路?狼崽子、山口与鬼子兵转动头颅,四顾了周围的参照物,确认,并没走错。 要想活,就得让鬼子死;鬼子不死,自己就活不成。这是吴老六一家、李秀才一家、李富贵、吴根才、吴宝山和被机枪射杀的二十多名乡亲的命换来的教训。你死我活,就是人道天道!垒石墙挡鬼子,用石头砸鬼子,就是让鬼子死,自己活。埝边的石头、路旁的石头、山坡上的石头,用手抱,用肩扛,几个人抬,源源不断地运到吃水路路口。五个砌石把式按照石头的大小和模样,快速地垒严砸实。第一层垒好后,在上面铺土、踩平,再垒第二层。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累得汗流浃背,小伙子们干脆精身裤衩,闺女媳妇撸起袄袖挽起裤腿,老汉们脱掉了湿透了的衫子,赤裸着上身,老婆婆累得披头散发。女人们不再扭捏,男人们不再拘谨。因为扭捏拘谨斯文在鬼子的刺刀面前一文不值!人们无意识地抛弃了封建礼教的束缚,爆发出原始的野性。 如果此时有外村的人来看,一定会认为皂角岭人全疯了。 疯了好!在刺刀面前,野性的豺狼比温柔的绵羊成活率高。 卧虎山响起枪声后,大家才停下来站在碾麦场边观战。看到日本鬼子被砸得滚下山坡,乡亲们搬石头的劲头更大了。 石墙垒好后,将专门挑拣的比较大比较圆的石头抬到石墙上,鬼子一上来,就推下去,砸死他狗日的! “这些石头不得劲。”李山娃指着吃水路说,“吃水路没有卧虎山陡,还有弯弯,这些石头滚到转弯地方可能就停住了。把我的碌碡抬上来,又大又圆又重,保险比你们挑的这些石头厉害多啦!” 大掌柜笑着说:“山娃,大家当然知道碌碡劲大,恐怕你舍不得!” 皂角岭人都知道李山娃是个小气鬼,常常嫌婆娘炒菜放油多了吵架憋劲,孩子不小心打破了碗,非要扇几个耳刮子。一个碌碡来之不易:首先要寻找石质细密的大青石,由石匠将其凿成圆柱体,再在两边圆心凿出小圆孔,将木头做的碌碡架联结到圆柱体上。牲口拉动木头架,碌碡便骨碌碌转开了,碾在晒得干花花的麦苗子上,黄澄澄的麦粒便从麦壳里挤出来。一个碌碡相等两石小麦的价钱,李山娃能舍得? 李山娃生气地说:“大掌柜,您真把我看扁啦!我能掂不着轻重?日本鬼子上来了,咱就没命啦,人都死啦,还要那碌碡干啥?” 石墙靠碾麦场一边垒成了慢坡,并铺了土,几个小伙一推,碌碡便滚上去了。 五家碾麦场离李山娃碾麦场近的人家,都急着叫上帮手,回家取绳索、抬杆,去抬自家的碌碡。 回家取绳索抬杆的吴铁栓路过老持客门口,浓郁的rou菜味提醒了他,便一脚踹开大门,怒气冲冲地进了院子。院子里的四张桌子上的凉菜已经摆好,热菜焖在锅里,老持客六个人正坐在树凉下谝闲话,等日本人入席哩。 老持客一见铁栓来了,急着问:“散会啦?” “杀人啦!”铁栓一边说,一边从桌子上端起一碗菜摔在了地上,“你们这是给鬼做菜来!” 大家都怔住了,这娃平时老老实实的,今天这是咋啦?老持客大骂:“这怂娃,你是疯了吧?胡说胡摔啥哩!” “你才疯啦!”铁栓满眼是泪,大哭起来,“咱村几十个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啦,你们还喜欢得给他摆席来!” 大家虽然不敢相信,但觉得这娃不可能是胡说,忙问到底是咋回事?当知道真情后,老持客气得脸色发青,杀猪李气得咬牙切齿,吴厨气得两眼冒火,三个婆娘气得浑身打战。 铁栓说:“我还急着到家里取绳索抬杆,你们赶紧拿上家伙到碾麦场去!” 杀猪李掂着杀猪刀,老持客背着镢,吴厨提着锨,几个婆娘拿着棍,老持客的婆娘又从炕上拿上剪刀,满腔怒火地出了门,先是快步走,后来都急着跑开了。 石墙下面已摆了十二个碌碡,堆着一河滩又大又圆的石头。大家也使乏了,老汉们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开了烟,老婆婆坐在石头上揉胳膊捶腿,小娃娃躺在碾麦场上叽叽喳喳地骂着日本鬼子,年轻人站在碾麦场边望着沟底青龙河,盯着吃水路。 西边的小路上冒出了一个人头,接着闪出了一副扁担,张货郎挑着货郎担,沐着阳光,颤颤悠悠上山来了。 想起前天张货郎劝大家躲避日本鬼子的善言,才知道他真是一个好心人。张货郎远远望见碾麦场上汇聚着几百个人,心想,还不到收麦时节,怎么这么多人?当他迈进碾麦场,看到一摊一摊血污时,心里便明白了七八九,急忙放下担子,问迎上来的乡亲,这是咋啦? 得知实情后,张货郎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喷出了火,愤怒地说:“日本鬼子根本就不把咱中国人当人看!他们的大东亚光荣圈,就是要霸占我国领土,用刺刀逼着中国人给他当牛做马!”稍微停顿了一下,对周围的乡亲们竖起了大拇指:“咱皂角岭人不简单,是英雄!” 大掌柜掏出烟袋,插进烟包里剜上烟递给张货郎,张货郎接过烟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着了,一边抽着,一边过来观察石墙。 张货郎指着石墙说:“日本鬼子枪法很准,咱们爬在石墙上没有遮挡,这不行。”大家忙问,那咋办?张货郎说:“把碌碡摆成两排,碌碡与碌碡之间留个缝,咱们躲在碌碡后面,从碌碡缝就可以看到日本鬼子。第一排碌碡滚下去后,赶紧躲到第二排后面。这样,鬼子的枪就打不着了。” 张货郎又拐到吃水路东边,往吃水路下面望了望,急忙对跟在身后的人说:“日本鬼子很狡猾,当他们从石墙这里攻不上来时,就会退下去。你们看,从吃水路半道那儿,就可以上到东边的几块麦田里。如果鬼子跑到麦田里,咱们的石头阵就用不上了。”张货郎这么一说,大家都急了,催着他赶快想个办法。张货郎说:“咱们的人分成两部分,这里留少一半,另一多半提前埋伏到麦田东边的小路下面,等日本鬼子到跟前时,突然扑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咱们这么多人,还打不死他几个鬼子!”
让谁领人去埋伏呢?大家都推举强娃。大掌柜对杀猪李说:“福星,你也过去,咱皂角岭人都是本分的庄稼汉,恐怕下不了手,你行!”杀猪李环眼圆睁,吼雷般地叫着:“我今天非宰他几个鬼子不行!” 正说着,从碌碡缝观察的几个小伙子大声喊:“日本鬼子上来啦!”大家立马紧张起来。石墙上又上去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强娃喊着:“愿意跟我的,赶紧走!”一大半人跟着强娃跑了。张货郎快步赶上强娃,握着强娃的手说:“一定要等鬼子离近了,才突然冲上去!太早了,鬼子一开枪,要多死好多人。” 送走了强娃,张货郎对大掌柜说:“大伯,我以前当过兵,打过仗,这里就由我指挥,您看行不行?”大掌柜拉着张货郎的手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个高人。今天你能来,是皂角岭村的运气!”便对大伙说:“今天打仗,都听张货郎指挥,张货郎让怎么打,大家就怎么打!” 22 狼崽子与鬼子兵正愣怔之间,“嗵”的一声闷响,震得脚下颤抖,一个巨大的碌碡从石墙上蹦了下来,顺着吃水路骨碌骨碌往下滚!吃水路有四五尺宽,两旁是一人多高的地埝,四十多度的坡度,好像专为碌碡铺设的轨道,碌碡越滚越快,碰击得路面咚咚咚颤响。最前面的一个鬼子兵瞪着一双失魂落魄的鬼眼,被撞个仰面朝天,碌碡从腿上肚上头上依次碾过去,肠肚肝花全被碾了出来,碌碡下传出弯弯曲曲的呀呀呀的惨叫声,喷溅出的鲜血给碌碡涂上了一层暗红色的耻辱。紧随其后的,是那个用枪刺挑举吴老六孙子的胖大鬼子兵,他自恃力大,妄想两手将碌碡撑住,怎知那巨大的碌碡在惯性滚动时的冲击力比他的撑力要大十几倍,便在无效的挣扎中碾成了人rou柿饼。后面那个枪头上挑着膏药旗的鬼子兵急着掉头就跑,膏药旗吓得在枪头上扑簌簌发抖,再也没有了对着大太阳冷笑的风采。路很陡,小鬼子跌跌撞撞很难跑快,圆形碌碡却越滚越快、越快越猛、越滚越高兴,忽嚓嚓地从鬼子的背上和膏药旗上碾了过去,吃水路上留下了第三个柿饼和不知天高地厚的臭旗。 后边的鬼子慌忙将身体紧紧地贴在西面的埝根。呼啸狂奔的第二个碌碡的战功,是将三个柿饼重新碾了一遍,圆柱体上增添了一层胜利的紫红色标记,虽然没有第一个碌碡那样立下实际战功,却也酣畅淋漓地威风了一把。 紧贴在埝根的鬼子手脚并用,深深地猫着腰,胆战心惊地怪叫着,战战兢兢地提心吊胆地顺着埝根往上爬。再滚下去的碌碡无论再快再猛,也碾不着他们。 这可咋办?石墙上的小伙子们几乎同时问张货郎。 张货郎想了想,说:“将两个碌碡同时往下推!” 于是,两个人同时喊:“一、二、三!”两个碌碡同时下落,同时砸在吃水路上,你挤我,我抗你,格里当格里当地互相碰击着往下滚动,杀伤面积覆盖了吃水路,创造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战斗效果。一个鬼子的双腿被碰碾坏了,歪斜着倒在吃水路上,再也爬不起来。一个鬼子被碾坏一条腿,狡猾的鬼子双手抱腿将身体蜷成一团,像个驴粪蛋子一样骨碌骨碌顺着吃水路滚了下去,滚到宽阔的地方停住后,放开双腿爬到了茅草里。第二个碌碡组合格里当格里当地滚过来时,歪斜着躺在路上的鬼子被碾得不成人样。狼崽子和还没有碰碾到的鬼子,吓得屁滚尿流,转身急着往下跑,躲到了宽阔的地方。碌碡组合是碰击着滚动,速度慢,没有赶上这些鬼子。 狼崽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抬头向吃水路口望去,石墙上滚下来的碌碡的空档又被补上了,仍然像五员大将一样威风凛凛地虎踞着。狼崽子像疯子一样掏出盒子枪,大喊着“死啦死啦”,向碌碡叭叭叭射击。打在碌碡上的子弹嘣嘣嘣的被弹了回去,无奈地落在碌碡下面。小鬼子,你打吧,正好给老子挠痒痒! 狼崽子对攻上碾麦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