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献祭

    对老百姓而言，过往的风调雨顺有多安逸，近十年的雨水不足就有多忧心。

    自去年以来，蜀中连着六个月滴雨未见，浩荡的岷江裸露出河床。蜀中今年粮食绝收，来年饥馑已成定局。

    都江堰附近的村民几个月前就在伏龙观举办祈雨祈福的法会，日日上香求神明归位，盼岷江丰水，化解蜀中干旱，但几个月过去了，干旱丝毫未解，眼见着内江水已竭，外江离堆对面的望娘滩也整个裸露出来。

    村里自僰道请来高人设坛祈雨，来人一见伏龙观香火鼎盛，村中男女老少日日供奉跪拜里面的李冰像便连连摇头：

    “当年“荆尸”鳖灵携部族来到古蜀地，在岷江中复活，由此可见这岷江是通神之地！如今这伏龙观是为纪念李冰治水而建。你们知道为什么叫‘伏龙观’吗？伏龙就是制住狂奔而来的岷江水龙!岷江是缠斗的两条巨龙，一条白龙源自弓杆岭，一条青龙源自郎架岭，两条巨龙在川主寺相遇便开始缠斗，翻滚着自岷山而出，一路打得波涛滚滚，水势浩大，后来李冰用这都江堰把岷江水龙一分为二，暴躁的青龙锁在外江离堆之下，以阵压制，温顺的白龙则导入内江，缓缓向成都平原游去......近年上游水竭，乃是其中一龙被压制岁久，二龙不再缠斗则动势不足，动势无则水势弱。若要来水丰沛，不但不能修葺这伏龙观，拜这神像，还应该把镇制在水底的‘青龙’放出来，让二龙复斗，斗得越激烈水势才越大！”

    高人一番言论出奇，但似乎颇有道理，村民们忙撤下香案，看那高人如何将水底的“青龙”放出来。

    高人开坛做法，扶乩请神，向离堆下外江水打旋的地方一指，说那里就是“伏龙坑”，下面困住的就是那“青龙”，当选水性好的人去将其放出。

    众人都被道士此言吓到了。岷江水流疾驰而来，虽然经过弯曲的河道泄力，但撞向离堆其势不减，表层江水流向内江，底层江水裹挟泥沙流向外江，如今虽说是枯水季节，但外江尚未断流，离堆下泥沙俱下，以血rou之躯下江找寻“伏龙坑”“解困”听起来如此荒谬，都心生疑虑。

    见众人畏死生疑，高人遂做法念咒蛊惑人心，直言已看到蜀中大旱三年，绝收千里，饿殍遍野！

    村民中有经历过大旱者，对扒草根食树皮，十室九空的惨烈画面记忆犹新，听到高人的话，急不可耐要每家每户青壮年抽签去涉险。

    高人又说为迷惑水下恶龙，要先以活物投入水下饲之，趁其饱食不备而靠近，解开困龙锁，可保下水的青壮年安全逃脱。

    “活物？牛羊五畜可否？”有人问

    “水下乃上古神兽，须得献祭活人！最好是童男童女！”高人答

    此言一出，立有人反对：

    “荒谬！若果真是被先人囚禁的‘恶龙’，又怎可将其放出？如今让青壮者涉险不够，还要童男童女殉葬，实在有违天理！”

    以活人献祭事关重大，村民也不敢贸然行事，高人见众人退缩，拂袖而去。

    几日后的一个夜晚，离堆上的伏龙观突然失火，次日凌晨众人一看，庙宇烧毁殆尽，神像倒地，众人惊慌，高人所言似得天垂象，等再去寻人时已不见其踪影。

    旱情仍在继续，岷江水位已降至最低，河床裸露，骄阳下遍地焦土，开春播种已无望。

    贡布来到离堆的这天，众人正聚集在江岸上，准备将童男童女献祭。

    几个青壮年已辞别亲人，身缚绳索垂头坐在地上，只待装有童男童女的猪笼扔下水后去寻那“伏龙坑”。

    两小儿被捆缚于笼内，哭喊着叫爹娘，声嘶力竭，这一声声都刺在人心上，亲人们悲痛欲绝，有人已哭得晕死过去，在场众人都掩面不忍看。

    “等等！”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寻声看去，远远只见一个身材挺拔，仪表堂堂的年轻异乡人高高地站在伏龙观的一堆乱石残垣间。在场的人被他那伟岸的身形和豪迈气度震住了，一片寂静过后，有人惊呼：

    “有风！起风了！”人群激动，有风就有雨啊！这久违的风莫不是这异乡人带来的？！

    风吹动了那年轻人的一头卷发，正是贡布！

    当村民听他说愿意代替村中的那些青壮年只身去寻“伏龙坑”，不要献祭童男童女时，受难者的家人率先跪倒磕头，众人皆感恩称颂这从天而降的英雄！纷纷为他祈祷。

    “神以玉为食，要求神明保佑，就把那块石头给我吧!”贡布指着残垣中一块巨大的绿色石头说。

    那是原先伏龙观内神像面前所供奉的一块岷江石，呈磨盘状，中有孔，直径两尺，厚五寸，以岷江绿泥石为材，历经伏龙观千万香客的膜拜摩挲，早已细腻如玉，色绿如碧，重约百斤。

    村民在贡布腰间捆上绳索，口鼻罩上可在水下呼吸的羊皮囊，把麻绳穿过石盘孔打结挂在他的脖子上。

    贡布抱住石盘，跳下了离堆石崖。

    只见他的身影瞬间没入浑浊泥水中，盘在地上的绳索“嗖嗖”地被扯动，众人手中的绳索陡然扯紧，几乎脱手！大家忙合力拉住，只觉得那绳索忽松忽紧，忽左忽右，最后如风筝断线，突然失了力......

    江水表面平静，但水下乱流湍急，漩涡密布。贡布在水下左突右击，不知被暗流裹挟冲撞了多远，只能紧紧抱住石盘不松手，好不容易借石盘重量在江底稳住身形，水下泥沙石子扑面，根本睁不开眼。忽然，一股激流冲开了他口鼻处的气囊，手中的石盘也脱手而去，整个人被卷入旋涡，意识不清......

    贡布睁开眼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立在陆地上，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恙，四周玄冥寂静，空无一物，一道光在前面，他迎着光走去。

    一束光照着下面那一块巨石，仿佛一个祭坛，肃穆冰冷。巨石有一人高，顶端插着一根铸铁棍，玄铁粗链在铁棍上交叉着往四个方向钉入地下，牢牢捆缚着巨石，仿佛要将下面的东西永远压制住。

    贡布绕着这巨石行走，心想难道这就是村民们说的“伏龙坑”？下面压制的就是那岷江“恶龙”？

    地底传来低沉的轰鸣声，一个怪异的声音说：

    “你来了？还不快放我出去！”

    地面开始震动，巨石被缓缓顶起，在巨石与地面之间的缝隙中，一个黑黢黢如蛇一般的庞然大物在游走，捆缚巨石的铁链被绷紧了，哗啦啦地抖动，僵持了片刻，那怪物顶不住这千斤份量，挣不脱这金刚绳索，巨石轰然落地。

    贡布不知这怪物来历，不能贸然助其逃脱，踌躇间，地底又传来了刚才那个怪异的声音：

    “你又要斩杀我？！来啊！还等什么！放我出去！”

    ......

    贡布天门顿开，前世今生未来的记忆如江河湖海般倾泻而来，瞬间洞彻上下万年因果循环：

    巨蟒立起头颅，张开血红大口冲自己愤怒嘶吼。

    你掐住巨蟒的咽喉，任它狂怒地翻滚却无法摆脱你的巨手!

    巨蟒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扭身席卷而上来撕咬你。

    你禁锢住巨蟒的身体让它无法挣脱，释放灵识绞杀它的意志！把它抛入火炉遭受火炙，皮爆rou焦，血rou模糊；忽而又堕入冰窟，刚刚已经鲜血淋漓的身体迅速被冻住。

    你捏住巨蟒的七寸，把它高高举过头顶，抓住它被冻住的皮从头至尾“嘶啦！”一声扒了下来，化掌为刀，把巨蟒拦腰砍断！

    ……

    那怪物恼怒地吼叫：

    “你真以为这石块铁链能困住我吗？无论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我要毁灭你所在的每一世！包括跟你有关的所有人！”

    说着，怪物猛地冲顶巨石，这一次力道之大，一下子把巨石顶上插着的铁棍震飞了，铁链眼看就要滑落！

    贡布猛地跳上巨石，拉起两根铁链交叉背在肩上，第二波冲击来了，他的身体被脚下的巨石撞击冲起，铁链猛地拽住他的两个肩膀，把他的身体狠狠扯落巨石，他的双肩瞬间因这巨大的拉力脱臼，无力地垂在身侧，一口鲜血自口鼻中喷出，发出痛苦的呻吟。

    下面的怪物在酝酿着下一轮冲击，贡布在巨石上躺了下来，让铁链在自己的胸前交叉，铁链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身体。

    “我不会放你出来！不会让你毁灭这个世界，不会让你伤害世人，绝不！”他大口喘息着，冲着头顶的那道光呼喊！

    第三轮撞击来了！

    第四轮，第五轮，第六轮......

    巨石分明就是祭坛，鲜血顺着铁链流淌，顶上那道光把这一幕照的明明白白。

    红莲在梦中看到了这副画面！她猛地惊醒，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外面在下雨，雨终于来了！

    庚辰日，雨夜，青莲街上的好几户人家都听到了新生儿的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