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要论花本的精妙，还得是吴师傅啊！”青竹在场内巡游，心中赞叹。

    吴师傅本是一个读书人，自号居村，能文，谙通六经，父亲早逝，少孤难支，无奈入了织锦行当，是蜀锦匠人中的书香文流，落笔不凡，长于点意匠，结花本，所作皆合古意，审美意趣不落凡俗。

    他这次的设计不见“毕方”其形，只有一双仙鹤翅膀，环抱月夜清江枯木，角落一个甲骨符号：“毕方”，朱砂点痣一般醒目，整个画面干净雅致，让人过目难忘。

    尤其是在众人看过前几幅花团锦绣，浓墨重彩的织锦之后，吴师傅家的“毕方图”更显得出尘离世。

    刘大人略过先呈上来的这几幅织锦后，细细端详吴师傅这一幅，司闵善在旁边留意着。

    “这莫不是是‘毕方’？！”刘大人仔细端详，心中一动。

    之前呈上的“凤凰”、“虎狼”均是常见瑞兽图案，但这“毕方鸟”似乎从未有做民间织锦纹样的，不知这司锦号为何选这上古神兽？之前虽听闻司锦号将以“六妖异兽”为题，却不料这里头有“毕方”。

    这位刘大人年纪不大，但城府极深，心中有疑问，却不当面问司闵善。

    接下来呈上的“蚩尤图”“箕伯图”，则让这位刘大人心中的疑问变成了震惊！尤其是这号称“兵主”的蚩尤，乃兵祸战事之兆，大为不吉，如何做得织锦图样？!

    司闵善在一旁察言观色，只见这刘大人的面色越来越阴沉，低垂着双眼不辨喜怒，他心中越来越没有底气。

    虽说这刘大人是亲家——织染局前任吴大人举荐上来的，今日一见，却摸不透这人的心思脾气，若是不能拿下这供御，司锦号在锦官城织锦行里“魁首”的名头可就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上前递话道：

    “大人初到任就亲临小号，实在令我等受宠若惊，本号这些微末小技让大人见笑了！”

    刘大人听了也不答话，就着手里的盖碗茶喝了一口方才抬起头，却是满面春风：

    “司老板客气了，老师曾向学生力荐司锦号，言贵号为蜀锦行翘楚，上年贵号的‘登高望海锦’得御前赏识，名震天下！咱们织染局与有荣焉。今日一见，司锦号所谋果然与众不同，气魄万千啊！”

    司闵善听了一愣，这话似有话外之音，慌得拱手作揖感念不尽，回身奉上一只内有乾坤的锦盒，刘大人却看也不看，让他更加惶恐不安。

    这时，只听“咣”一声，比武会酉时锣响，最后一幅织锦也呈了上来，正是秦师傅家的“腾蛇图”！

    只见一条似龙的银蛇凸出锦面，在落日余晖下散发着银色的光泽，身后一双翅膀鼓风而展，蓝底凹陷，在那深幽处，隐隐有一个奇特符文，正是那“腾蛇”！这异兽恰似翱翔在幽冥之上，呼之欲出。

    “这织锦如何做到浮凸如真的？！”刘大人也被这画面工艺震撼到了，忍不住问。

    “哦！大人有所不知，这是织锦技艺中用‘浮长’‘浮短’的手法，控制织锦图案的深浅高低，使得其呈现出凹凸不平的层次，这技法耗时用心，最是考验匠人手上的工夫，若是用在平日倒也不奇，只是在这‘比武会’限时之内要用此技法，放眼锦官城千万织锦匠人也鲜有人能做到啊！”

    “果然神乎其技也！”刘大人赞道

    众人只听得前面传李师兄和王师傅，说织染局的大人要见织这幅“腾蛇图”的匠人。

    不消说，今年的“大王”有主了！

    秦师傅家人掩饰不住兴奋，几个沉不住气的就要约酒庆祝，被秦师傅喝止。

    秦师傅克制着心中的紧张期待，回头见身旁五宝伸长脖子在等前头的消息，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拍他的肩膀说：

    “你娃儿也争气得嘛！听说考了个甲等！”

    喜欢地伸手揉搓徒儿的脑袋，五宝脸上乐得开了花。

    忽然，外头传各家师傅到前头听信，秦师傅忙起身前去。

    果然不出意外，优胜有三：秦家的“腾蛇图”第一，吴家“毕方图”第二，乔家“凤凰图”第三！

    今年的织锦“大王”为王强林师傅和他的徒弟李贵！

    秦家大获全胜，连中三冠！一时风头无两！这一日的欢喜热闹自不必说！

    司锦号摆宴招待宾客，秦师傅和两位新出炉的“大王”自要出席大号的酒宴，这边家里，秦师娘早已备下酒rou款待众人。

    司锦号的酒宴上花团锦簇，山珍海味，热闹非凡。正堂刘大人居首，司闵善及城中四大坊当家人作陪，六家铺子师傅在的这一厢，有人欢喜有人愁。秦师傅克制谦虚，吴师傅激动哽咽，乔师傅志得意满，樊家的怒气冲冲......

    “当家的好舍得哦！连‘杏花村’都上喽！咱们一定要多喝几杯，不然这金银丝线用了多少？rou疼的嘛！”旁边好事的早就不忿樊家平日行事做人，这回见他们丢了前三甲，更是凑火添油要看他笑话。

    “你狗日的说的什么？！想喝猫尿你不会自己喝？老子让你喝个够！”说着举起一杯酒就要强灌那人，两人扭打起来，旁人劝止不住，惊动了隔壁。

    “当家的请各位大爷去敬酒了！”掌柜过来传话，扭打的两人才收手。

    司闵善率众人向刘大人敬酒，刘大人看起来很是高兴，在席间宣布：

    今日的六幅织锦由吴师傅总成“六妖异兽织锦”图样，做供御之选！

    六户共织“六妖异兽织锦纹”！皆大欢喜！

    吴师傅今日是喝多了，被伙计背着送回了家，老婆伺候他躺下，犹自听着他醉话连篇：

    “一生傲岸苦不谐，十载阴霾喜见晴，如今我也有人识了！”

    今日席间，刘大人问设计“毕方图”之人，司闵善向大人引荐吴师傅。大人当众褒奖，说他的图样“循画理，谙春秋笔法，显隐颇具神思”，这让内向嗫嚅的吴居村如遇知音，自己曲笔藏锋居然得大人赏识，怎不令他感怀失态！

    刘大人让他总成“六妖异兽锦”之图样花本，于他吴家自是无上荣光！

    秦师傅不敢多喝，怕掩饰不住开心得意。蝉联第一，复夺供御份子，铺子里又出了“大王”和“甲等”，这下，独立开铺子，再挣下一份家当指日可待！

    好多人一夜无眠。

    师傅给了五宝红包，说他今后可以上机织锦了！

    第二日，五宝来到司锦号拜见大小姐，红莲倚在二楼的窗户边上，见他一进院子就笑着说：

    “江小白！听说得了甲等了？好得行嘛！”

    五宝看见二小姐就紧张，怕她又来找自己的麻烦，不敢看她，也不敢接她的话。红莲见他搓脚扭手，笑话他上不得台面，令五宝更加局促不安。

    青竹叫红莲去屋内看针线衣裳，然后下楼来见五宝。

    五宝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红布包，对青竹说：

    “师傅赏了红包，我特地来还大小姐钱。”

    三个月前，青竹偶然听说五宝为没钱买酒谢胡师傅发愁，于是就借了钱给他，如今他终于能还上了!

    青竹点头赞许，自己没有看错，他果然是个讲诚信重情义的，倒不可轻慢了他这份心，接过他包裹严实的铜钱。

    “大小姐，铺子里让我回去，说我可以上机织锦了！”五宝说

    青竹听了也替他高兴，“这么快就可以上机织锦了？三年以下的学徒可不多见，可见你师父器重你。”

    “啥子器重哦！我们铺子王师傅、李师兄接下来要专门织御锦的嘛，我是黄鳝不够，泥鳅来凑！”五宝不好意思地挠头。

    “啥子？哈哈！”青竹被逗笑了，想了一下，跟五宝说：

    “你先不忙回去，听爹爹说我们这回这个供御的织锦跟往年织法不同，不能分到各家铺子，得从几家抽调得力的织工来大号统一织，按照各家出力出工分成，你家自然是要占大头的，既然要多出人力，我去跟你师父说，就算上你一个，也来帮忙织锦打下手吧！”

    比武会后，机坊里有几家比赛用的织机没有拆，被大号租用了，预备接下来织供御的“六妖异兽锦”，只待吴师傅的意匠花本出来后，便可开工出样呈织染局定夺了。

    如今，司闵善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那高深莫测、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大人直到最后一刻才宣布司锦号再列供御之选，对这“六妖异兽锦”格外用心，颇令他意外！其间自己心里经历的高低起伏，冷热交替，不足为外人道。

    这些日子，同行恭维，宗族褒奖，亲友道贺络绎不绝，让他不禁有些飘飘然了，心想：如今看来，这刘大人之前故作姿态，其实是前倨后恭，掩人耳目，其人既是亲家老爷举荐提拔上来的，怎敢不顾念情分，为难司锦号？！是自己多虑了！

    倒是要去亲家老爷门上多走动走动，一来报喜，二来让亲家老爷敲打敲打这后辈，今后不可再如此拿大作威才是！

    首要之事，便是跟自己的儿子分享这份快乐！入夜，他悄悄来到浣丝坊，撕去贡布贴在门上的封条符咒，往地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