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修真小说 - 山海经密码(全5册)在线阅读 - 第四章 大夏王朝的气数

第四章 大夏王朝的气数



    雒灵缓缓睁开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运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后天修养、善恶之性、未来运程。这一轮神通完毕,只觉心神俱疲。“这个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准。

    梦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过他结实的手臂,揽住雒灵绸缎般的身体,挪了挪身子。雒灵被他拥得紧紧的,只觉一阵睡意涌了上来:“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在有莘不破酣畅的心声中甜甜睡去。

    有穷商队在外的时候,从来没像今晚这样,所有人都醉了——连最老重持成的苍长老也醉了,连刚刚融入这个大家庭的银环蛇也醉了。

    羿令符呢?他也醉了吗?年轻人倚着车阵的辕门,似乎睡得很香。

    江离一脚还没跨出辕门,羿令符忽然道:“有莘不破呢?”

    “揽着那女人睡觉呢。”

    “醒过来了?”

    “没有,睡得像头猪。”

    “你呢?打算去哪?”

    “我?找我师父去。”

    “有莘不破醒来问起,我怎么说?”

    “就说我找师父去了。”

    “他如果问起你往哪个方向去了呢?”

    “连我都不知道,他问了你也没用。”

    “如果他找到你,你怎么办?”

    “他找不到我的。”

    “他找不到,我可以。”

    江离看了看天上盘旋着的龙爪秃鹰,道:“它太累了,你还是让它歇歇吧。”

    有莘不破敲着脑袋醒了过来。

    他从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商队首领,时间还不长,还不很习惯这种狂饮烂醉。

    他缓缓放开怀中的雒灵,拉过一张毯子轻轻盖上,唯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然后才静静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开车门。

    夜很静,太阳还没出来,风有点冷。

    酒劲过了,情欲也发泄完了,天还没亮,自己却已经睡不着了。男人在这种时候心里想到的通常不会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江离,但却不想去扰他的梦,于是向辕门走去——远远地他已经看到羿令符的影子。

    “嘿!”

    羿令符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早。”

    有莘不破在他身边的草丛上坐了下来:“早什么?天还没亮呢!”

    “原来你也知道天还没亮?”

    “听你的口气,好像被我吵醒有气?嘿!你压根儿就没睡,怕什么吵醒!”

    “谁说的?”

    有莘不破笑道:“你们不像我,这么没有责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了,江离一定不会睡着;如果连江离都睡着了,那一定是因为有你在守夜呢。”

    “江离睡着了?”

    “当然。”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没睡着,一定会守在这里的。”

    “他睡在哪里?”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挠挠头,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来在车阵绕了一圈,回来问羿令符:“他出去了?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是窫窳寨的余党还没有解决吗?”

    “这个问题他走的时候我问过他。”

    “他怎么说?”

    羿令符一字一字道:“他说,他要去找他师父。”

    有莘不破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羿令符重复道:“‘找我师父去’——他是这么说的。”

    有莘不破的喉咙咯噔一声,全身一耸,“他!他!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两天杀人太多,他不高兴。”

    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临走时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很平静。”

    有莘不破跺脚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就杀几个强盗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羿令符望了望东北方向:“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有莘不破一跃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来对羿令符说:“大哥,借你的鸟儿一用。他要走远了我怕找他不到。”

    羿令符耸耸肩膀,“你看。”有莘不破顺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龙爪秃鹰流着口水,歪着头在辕门顶上睡得贼香。

    “它中了江离的毒,我也不知道它会睡到什么时候。”

    有莘不破鬼叫一声,撒腿向东北方向狂跑而去。

    看着他消失在江离远去的方向上,羿令符喃喃道:“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回来吗?”雒灵抓紧了毯子,突然有些伤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静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纹。

    越往东北,越见千里流火的影响。但有莘不破却不是懂得感怀的人,江山是否依旧,与他何干?

    江离啊,你到了哪里?无边的旷野,哪里都可能是他的去处。正在茫然间,有莘不破突然发现在死气沉沉的旷野中有一线若断若续的生气,草木的种子在这一线生机中努力地生长着。

    “这是江离无意中留下的气息?还是他混淆我视听的陷阱?”

    他没有犹豫,凭直觉沿着这道生命线飞奔而去。

    江离一路走来,一路都在思考,认真地思考。像所有年轻人第一次遇到需要独立解决的人生难题一样,他认真得有些可爱。

    “既然他肯为你救人,就能为你不杀人。”当时羿令符这样说过。

    “我不是为他而存在的。”当时自己这样回答。

    如果他不拒绝有莘不破的邀请,或许那场引起自己不快的杀戮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他正式参加了那次夜战,那么他会失去自己的坚持。

    他一路走着,走累了就坐下,回了气又继续走。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出去的生命气息,对这片受到天火余威波及的旷野影响有多大。他只是自顾自地茫然地想着,茫然地走着……

    黄沙中,草丛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懒洋洋地躺着。有莘不破欢呼一声,冲了过去。江离躺在地上,既不惊讶,也不激动。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莘不破能否找到他,而是他决定怎么处理和他之间的关系。

    有莘不破蹲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江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有点灼热,原来已经中午了。

    “别挡我晒太阳。”江离说。

    “回去吧,最多我答应以后少杀……这个,不杀人了——除非遇到寿华城那种不得已的环境。”

    “回去?回哪里去?”

    “商队!我是新的台首啊!当初不是你那番话,我也不会真的当这劳什子台首。你对你说过的话不能不负责任!”

    “我的归宿在天外天。”江离仿佛没有听到有莘不破的话,悠悠道:“那是一个还没有存在的境界,一个由我去创造的境界,一个仅仅属于我的境界,一个最完美的境界……”

    “这个世界就很好了,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朋友有朋友,到什么天外天去干吗?”

    “一辈子到底要干什么?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现在才发现我不知道。以前那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

    “对啊!怎么都得有自己的活法。师父再怎么伟大,但他们是他们,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否则我就完全成了他们的影子、他们的附庸!我们带着商队,一起到天涯海角去闯荡,好不好?我们去寻找毒火雀池,好不好?找到那段世间最美丽、最忧伤的爱情,想办法扭转他们的不幸,好不好?”

    “遇到师父以前的人生对我来讲是一片空白。我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到现在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原点。再过十几二十年,当我耗尽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不是会再一次发现自己回到了这个原点?”

    “……”

    “也许二十年后我会发现,师父的说法是对的,那么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不是会白费了吗……但也许是另一种可能,唉,未来充满可能,但也充满不可能。”

    “……”

    “也许,到我临死的那一刻……”

    有莘不破突然站了起来,让开了身子,强烈的阳光直射江离的脸,逼得他睁不开眼睛。

    江离停住了说话,揉了揉眼睛,慢慢习惯眼前的光线。

    “这里好晒。”江离说。

    “你知不知道祝融城?”有莘不破不接他的话,问道。

    “苍长老说过,在南边,有穷的铜车就是在那里打造的。”

    “我们的商队现在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什么杂车杂兽都有。挑了窫窳寨,风马和牛都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也有了,士气也起来了,但是却少了铜车——我们总不能赶着那些三轮木头车去闯天下吧。”

    江离问道:“所以你要到祝融去买铜车。”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买车,同时也做生意。苍老头说过,那里比寿华城还繁华呢。”

    江离道:“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做这些事情?”

    有莘不破道:“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先做。”

    江离侧头想了一会,道:“也对。”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道:“走吧。”

    有莘不破道:“去哪?”

    江离道:“回商队吃饭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饿着呢。”

    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以后,茈(zǐ)草[63]丛不远处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突然弹起,膨胀、丰满,恢复到人的模样。

    “哼!好不容易逮住这香小子失魂落魄的机会,又让这臭小子冲了!”靖歆咬牙切齿,突然一挥手,沙土间多了一个洞,一头小怪物跳了出来。靖歆冷笑道:“紫奴!你要给札罗报仇吗?哼!凭你这点能耐,只怕白费心思。不如这样,你认我为主人,我帮你杀有莘不破那臭小子,怎么样?”

    那紫色的小怪物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满脸笑容的靖歆,充满警戒。突然往土里一钻,隐没在沙土中。它刚才站立的位置,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成钳子形,已经合围。

    “可惜可惜。”靖歆叹道,收了影陷阱,整整衣衫,又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仿佛和刚才那个埋伏、欺骗、偷袭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靖歆走远之后,无垠的旷野突然出现一个比山岳更加雄伟的男子。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又仿佛是刚刚出现。他身上明明穿着杂役的衣服,但那气势却连绝代箭雄羿之斯也有所不及。

    紫色小兽从土里钻出来,在这个男子脚下战栗着,连眼光也不敢向他看去。

    男子挥一挥手,小妖兽如逢大赦,匍匐着、倒退着远去了。这伟男子若有意若无意地望了望天际的两朵白云,一声清笑,大踏步向东南方向走去。

    天际白云间,不见人影在,但闻人语声。

    “看来季丹洛明又要多管闲事了。”

    “……”

    “这两个孩子在一起,自保绰绰有余。我要回亳都去了。你呢?”

    “我要去带江离走。和你徒儿待在一起,对江离来讲太危险。”

    “危险?”

    “青龙说的没错,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徒弟。我不会在这个世界再待很久,没有时间再找一个传人。”

    “我却以为让这两道水流继续随性流淌更好些。毕竟,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好的是你的徒儿,不是我的徒儿。”

    “强扭风向,非自然之道。”

    “又来了。五十年前你破门而出后,师父从此不曾说得一字之言语,直至飞升。三十年前那场七天七夜的激辩以后,你我见面再不论道,今天怎么又提起?”

    “我说服不了你们,你们也说服不了我。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介入影响年轻人的选择。”

    “如果我仍坚持要带江离走呢?”

    “……”

    “你难道要和我动手?”

    “下面这块土地才脱得天灾,若你我同门操戈,只怕下面又是一场大难。你徒儿的汗水气息无意间播下这一线生机,你我何苦做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那你为何还要拦我去路?”

    “你我来一场赌赛如何?”

    “我不赌博。”

    “若与我一战,你有几成胜算?”

    “……”

    “我也没把握。既然如此,何不付诸赌赛?免伤和气。”

    “怎么赌法?”

    “这天劫百年一次,虽然周边诸侯各有避难之法,但百年一次,未免令人烦扰。”

    “难道你想赌赛补天?”

    “你在这大荒原徘徊不下十次,难道每次都仅仅是因为路过?”

    “……”

    “既然你本有此意,何不就以此作为赌赛,于天下、于生灵、于你我,都了了一件心事。”

    “补天……这不是人的事情……这是神的事情,女娲的事情……”

    “如果人道已足,何必空求茫不可知的神旨?”

    “不要趁机聊上这个话题。”

    “那你到底赌不赌?”

    “补天非一日之功,等你或我功成之日,只怕早已人事全非。”

    “你我僵持下去,只怕耽误更久。”

    “也罢。我太一道数百年延续至今,自有长存之理。我相信不会至我而绝。”

    “好,你我击掌为誓。”

    “且慢。”

    “哦?”

    “现在不阻止江离,过些时日,他的命运就完全脱却我的掌控。”

    “他的命运,本应由他自己思量抉择,你我当年不也是如此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么人在一起,还是大不相同的。总之现在我不下去见他,后事难言,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江离的事情不能做赌注。由他去吧!”

    “妙极。那你想要的是……”

    “成汤统一天下的志向,世上有识者谁人不知?你要补天之缺,化解这荒原上百年一次的天劫,是想打破商国与东南蛮夷之间的隔阂,为商国开通东南一路,将三苗[64]、臷(zhí)国[65]也纳入商国的版图吧?”

    “开通东南之事,事关华夏教化之普衍、疆域之东进,倒不仅仅是为了天下之争。”

    “是与否,你们心中自知。现在只说赌约。”

    “这个世间除了江离,居然还有你挂怀的事情?”

    “闲话少提——我要你下的赌注是:若成汤得天下,需继续奉我太一为正道,贬斥群邪。”

    “……”

    “你亦是太一宗出身,此事于你有何难处?”

    “你不是不知道,我心中另有一套想法,与现有诸道都大不相同。也罢,不过你也得下相应的赌注才是。”

    “自然。你说吧。”

    “若天下形势倾向于东方,你需助我。”

    “……”

    “自禹启之时,大夏便奉太一为正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但自孔甲[66]以降,数代共主亲近血宗,于太一道虚尊远敬,为求长生,常有暴虐之事。诸侯离心,四方多叛。”

    “人间政事,易知胜负,难言道德。”

    “以胜负之数论,若天下形势倾向东方,你的助力也不过令天下早定罢了。”

    “……”

    “东西之争,你举棋不定,那又何必指望大商成汤得天下后奉太一宗为正?”

    “你说的也有道理。”

    “既如此,击掌为诺!”

    “啪——啪——啪——”

    回音久久不去。

    山岳风雷都不足道,或者只有天地才配为这三声击掌作证。

    巧遇火神祝融的后裔

    轻裘,骏马,美女。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赛马,在歧路失散了。“啊!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去问问路。”

    勒缰,银角风马人立长嘶,雒灵却仍然稳稳地坐在有莘不破的背后,脸上微笑依然。

    “这位大哥,你好,请问您知道祝融城怎么走吗?”

    那人摇摇头,说:“你问我弟弟。”

    “你弟弟在哪里?”

    “我弟弟给了我一个麦饼,对我说,哥,你坐一坐,我不回来你别走开,然后就走开了。”

    雒灵聆听这个胖子的心声,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心想:“原来是个白痴。”

    “那你弟弟往哪里走了?”

    胖子随手指了一指。

    有莘不破道:“谢谢了。大哥你怎么称呼?”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尾,我弟弟叫马蹄。”胖子很自豪地说,“他是一个很骄傲、很骄傲的人。”

    有莘不破拿出一方布币,对胖子说:“大哥,这个给你。”

    “我不要,”胖子咬着粗糙的麦饼,说:“我要什么东西,问马蹄就行,他什么都有。”

    小湖如镜,湖边一所很突兀、很古怪的房子,房子门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坐在一个离湖岸数丈的地方,拿着一根数丈长的鱼竿,凝神垂钓。

    马蹄一动不动地蹲在水边,很远的地方,一只文鳐鱼[67]张着翅膀在灰暗的光线里飞掠而过。突然水面破裂,他回过神来,只见一尾活蹦乱跳的如魮(rúpí)鱼[68]被一根由蚕丝拧成的鱼线钓得飞了起来,摔在青草坪上,鱼尾敲击地面发出悦耳的声音。马蹄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按住,取出鱼线,捧到少年身边,躬身奉上犹在挣扎的鱼,却听少年道:“扔了吧,我今天要的是金鲤。”

    马蹄不敢违拗,他知道这种鱼肚子里有珍珠,但也只犹豫了一下,便扔了鱼。少年重新上饵,远远抛了出去。过了半晌,似有波纹异动。马蹄小声道:“金鲤!”少年急道:“别说话。”眼见鱼线一动,再动,少年就要扯竿,突然地面震动,一匹风马冲近前来,湖水漾起了一圈涟漪,鱼线再不动了。

    少年一愕,向来骑怒目而视。马蹄抬起头来,见到了有莘不破。

    轻裘、骏马、美女。

    雒灵听到了一个无限艳羡的声音,顺眼溜了马蹄一眼,这个男人心声中所充斥的欲望,比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来得强烈。不过她对这种欲望毫无兴趣,只是稍微溜了一眼,便不再理睬。

    “你知道我为了钓这尾金鲤,等了多久吗?”少年怒气冲冲地道。

    有莘不破一愣。

    少年跳起来道:“一个时辰!我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有莘不破看了看钓竿,明白过来,顺口道:“才一个时辰,也不算久啊!”

    “什么?”少年惊叫道,“不算久?一个时辰够我烧出六十六个小菜,酿成八十八坛美酒,整治出一百零八个点心!”

    有莘不破笑道:“我曾见一个人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准备好佐料、炭火、器具,又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做出一味清汤,我偷了一勺吃了,只是一勺,那味道却终生难忘。”

    少年本来暴怒,但听到他讲到烹饪,竟不觉呆呆听着。有莘不破继续道:“那人对我说,一饮一食,不过适性而已。但若论起烹饪之技,似乎并不是菜做得快就了不起。”

    少年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说出这种道理的人了。你的烹饪之技一定十分了得。”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会做菜,只会吃。”

    少年大喜,道:“那更好。你能在一勺清汤中品出无穷味道,那是大大的食家了。你一定要到我家来,试试我的手艺。”

    有莘不破指着那栋古怪的房子说:“那就是你家吗?”

    少年笑道:“那怎么会是我家,那是我的厨房。”

    “厨房?”

    “是啊,我家在祝融城。”

    “祝融城?妙极,我刚好要去祝融城。我叫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心念一动,道:“你叫马蹄吗?”

    马蹄一呆,已听少年道:“马蹄?谁啊?不认识。我叫芈(mǐ)[69]压。你要去祝融,那最好就住在我家吧。”

    有莘不破道:“住宿就不用了,我带的人太多。”

    芈压笑道:“不要紧,我家大得很,就是一百个人也住得下。”

    有莘道:“不止一百个人。”马蹄吓了一跳,芈压也有些诧异,道:“商队?”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芈压道:“那也无妨,祝融这么大,多来几个商队也安排得下。”

    有莘不破道:“祝融城城主姓芈,你……”

    芈压笑道:“那是我爹爹。”三两下收拾好渔具,随手抛下一块布币给马蹄,对有莘不破道:“跟我去厨房”,转身进了房子。

    有莘不破正纳闷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见那房子的墙根突然冒起火来,连惊呼也未发出,房子已经稳稳飘了起来,“房子”底下有百十只火鸦托着,向前飞出。

    有莘不破大笑,道:“这个有烟囱又会冒火的‘大盒子’,到底是房子还是车啊?”

    眼见房子已经飞出数丈以外,便要策马,马蹄急道:“我、我就是马蹄。”

    “哦,是吗?跟你哥哥说谢谢他指路。”有莘不破顿了一顿,随口应道,纵马驰去,马蹄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他向芈压临走前抛下的布币走去,俯身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好,又抓起那条早已缺水而死的鱼摸了摸,没发现肚子里有珍珠,便捧着它寻路找到马尾。

    马尾拿着一小块不舍得吃的麦饼,一见到马蹄,高兴地塞进嘴里,说:“你看,我刚好吃完。”马蹄道:“哥哥,刚才有个骑着马、背后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的男人向你问路吗?”

    马尾点头说:“是啊。不过那女人很漂亮吗?她就像我们老家那个湿淋淋的山洞里长出来的蓇(gū)蓉草[70]。”

    马蹄道:“那是茈草啦。”

    “蓇蓉草!”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走得动吗?”

    “嗯!”马尾肉颤颤地站起来,跟着弟弟进了城。

    有穷商队虽然还没到,消息却早已进城,满城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虽然有穷历来只做上等行货的买卖,带动的却是整个祝融从上到下的价值链。有穷的人众需要吃喝,食肆的生意便火起来了;有穷的马匹需要喂养,草料就贵起来了;有穷的车具需要整修,木匠铁匠就动起来了;有穷的勇士需要寻欢,妓女就值钱起来了……而要和有穷谈生意的人,也需要应酬,需要交际,需要大量的酒肉和大量的女人。买了有穷的货物再转手,又形成了第二围的交易圈……市面动起来以后,人流就多了,乞丐出动,小偷出动,无赖出动——总之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在一日之间因有穷商队的到来活跃起来。从最上等的酒楼到最低贱的贫民窟,都离不开一个话题:有穷商队。

    “原来他是那样了不起的人。”马蹄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他那样。”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因为那只会惹来耻笑。

    他带着马尾来到城北的茅屋群,到了自己的地盘,看到画着一条歪歪斜斜的马尾巴的破墙下睡着一个小乞丐,冲过去一阵暴打。“你竟敢在老子的地盘睡觉!”他大喊,把那个残废的小乞丐打得哭爹喊娘地逃跑了。他让马尾在墙角下呆着,用死鱼换回了两块麦饼,撕下一半自己吃,另外一个半给了马尾。

    “哥,你在这里待着别乱跑,我去打猎。”打猎的意思,就是去找赚钱的活儿。就像他前几天发现有一个贵公子带着一座会飞的房子在那个湖边钓鱼,便赶紧上去巴结,希望是一条财路。他在那里小心伺候了三天,不敢多说话,连名字也不敢问不敢报,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小哥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少城主。

    马蹄刚要走,马尾问:“你不去老巫那里学字吗?”马蹄道:“先去学字,然后去打猎。”马尾道:“小心些,不要像上次那样给人发现,打个半死。”

    其时日已过午,马蹄从祝融火巫家的狗洞里钻了出来,一路寻思这个月的营生。突然街上人潮涌动,纷纷嚷道:“来啦,来啦,有穷进城了!”人潮向两边迫挤,让出中间一条宽敞的大道。马蹄在无数人头的间隙中看了个饱,直到商队过尽,还呆呆出神。回到城北,兴高采烈地对马尾描述着:“威风!真是威风!领头的那人腰盘大蛇,头上飞着一头好大的鹰,座下跨着好俊的马!威风,真是威风!还有他后面的那车!天!那车竟像是花做的,那个香啊,隔着一座山也能闻到。车里那人不知道是什么人,倚在花丛里睡觉,肩头上还睡着一只九尾狐狸,不知道是活的还是死的。总之这些有钱人真威风,真他妈奇怪!”

    马尾却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马蹄那么高兴地说,他也就那么高兴地听。

    马蹄道:“要是我们能进有穷商队……哥,我们去求他们收我们好不好?”

    马尾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有麦饼吃就行。”

    马蹄笑道:“麦饼?那些大铜车里也不知道藏了多少金银财宝,有人说里面全是金子、珊瑚、珍珠……总之,就是把整个祝融城买下也绰绰有余……”

    “买铜车?”祝融城城主芈方看着这个儿子带来的朋友、有穷商队新的台首,缓缓道:“有穷的铜车,确实是在这里定做的。不知羿世兄要买几辆?”

    有莘不破道:“有多少买多少。”

    芈方道:“这么说,有穷的钱是凑够了?”

    有莘不破道:“钱没问题。”

    芈方道:“那就好。打造一辆有穷这样规格的大铜车费时甚久,五年前羿兄有意再造一支车队,付了一半定金,这五年来我们的工房风雨不休,共造得五五二十五辆铜车。”

    有莘不破嚼舌道:“五年才造了二十五辆?”

    芈方道:“不错,估计也得再过得一两年,才凑得全原先所定的三十六辆之数。”

    有莘不破道:“那我就先取这二十五辆吧,其他以后再说。”

    这时,却听门房来报,却是羿令符、江离和有穷四老到了。众人礼见,芈方扶住羿令符道:“羿兄英姿笑语犹在耳际,不意天道难测,世间英雄,又弱一个。”

    羿令符咽声道:“父亲去得匆忙。小侄未能告丧四方父执亲友,甚是惭愧。商队启行未久,不敢半途而废,以违家父之愿。故背不孝之名,忍剜心之痛,风霜不避,行商四方,以完先人之志。先父在时,常以世伯良言训导小侄,今日得见世伯,如见先父,思念及此,常令小侄悲喜满膺……”话未已,泪如雨下。众人连忙相劝。

    不多时家宰[71]来报:少城主已经安排好筵席,请贵宾上座。

    羿令符让有莘坐首席,让江离坐次席,自己坐在第三。雒灵不愿离有莘不破左右,就在他身边加了一张椅子。苍老见这少女不知礼数,而有莘不破又如此纵容,心中不悦。

    芈方冷眼旁观,暗暗惊奇:“羿之斯有子英雄如此,何以竟把商队传给外人?这已是一奇。羿令符是正统传人,这有莘不破得了他的位子,他竟像毫无罅隙,这又是一奇。这叫江离的年轻人弱不禁风,既无名位,又无身份,羿令符居然愿意屈居其下,更是一奇。”

    当下主人劝酒,宾客把杯,祝融虽然僻处南方,但芈氏乃中原官侯之后,筵席虽欢,礼数井然。

    初春之夜寒如水。马蹄和马尾紧紧抱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御寒。

    “毒火雀池?”芈方道,“是孟翼之攻颛顼之池吧。”

    孟翼是上古西南部落的首领,曾经发起挑战中原共主颛顼的战争,那孟翼之攻颛顼之池据说就是他战败之地,后人遂用这场惊天动地的战争作为池名来加以纪念。因其池满是毒火,而且始祖神兽朱雀曾在那里出现,因此民间口顺,就叫它毒火雀池。

    “没错,就是毒火雀池。”

    芈方点了点头,说:“出此城再向西南方,需经巴国[72],过蜀国[73],万水千山,远,远,难,难。”顿了顿又道:“巴国多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其民丰饶,商行至彼可获厚利。但那毒火雀池却在南疆瘴疠丛生、魔兽横行之处,商队去那里做什么?”

    有莘不破笑道:“玩儿啊。”

    芈方一愣,羿令符道:“凤凰不憩无宝地,既有名禽必藏至宝。”

    芈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芈压却饶有兴趣追问道:“爹爹,那毒火雀池有一只火雀吗?”

    芈方笑道:“古老相传,不足为信。”

    江离道:“芈氏先人为帝喾(kù)[74]的火正[75],掌万国火种,光融天下,号称祝融,这名禽既然以火为名,城主怎会不知?”

    芈方道:“江离世兄好学识。只是我芈氏为祝融旁支,千年递传,至于老朽,已有衰落之势。”

    有莘不破道:“芈压聪明伶俐,将来一定能令芈氏振兴。”

    芈方叹息道:“这孩儿生来聪明,我本来对他也抱有重望。岂知他不学好,整天流连于庖厨之间,迷恋烹饪小技,唉,我如今只希望他能把这份家业传下去,莫在他手上败亡得一干二净便足愿了。”

    芈压不服,嘟起小嘴道:“什么烹饪小技?烹饪的学问大得很!”

    芈方冷笑道:“什么大学问?在各位贵宾面前胡说八道,也不怕贻笑大方!”

    有莘不破道:“不然。烹饪虽是小技,但若说关乎大道,却也不错。其于治国,其于天道,实有相通之处。”

    芈压大喜,连连道:“就是就是。”

    芈方有些不悦,说:“小儿年纪尚幼,世兄这说法若无根据,只怕难脱谄媚之嫌——让我这个连是非也还不懂得分辨的小子听了,更是大大有害!”

    有莘不破正色道:“城主这话说重了。我和芈压相交甚得,哪有教坏他的道理。我虽然不懂得烹调,但家师之于烹饪,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高手。我虽不学烹饪,但也听他老人家说过,天下之至味,亦通天下之至理!”

    江离听他这几句话俗音少而雅言多,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平时故意粗声粗气说话,这会子说起什么天下至理,倒是头头是道。”

    芈方道:“有何至理,不知世兄能否为我这块老朽木头剖析一二?”

    有莘不破道:“当日我祖父与我师父相会于鼎俎之间,因问起治家理国之道,我师父以味为喻,说出一番道理。当时我虽不在场,但因此论甚高,祖父铭之象鼎,以训后人。故小子也常诵习。”

    芈方颜色稍霁,芈压竖耳聆听。

    有莘不破道:“如以天下三大类肉材而论,水居者有腥味,肉食者有臊味,草食者有膻味。然能变臭为美,就在于调味料理得宜之故。”芈压会心地点了点头,有莘不破继续道:“凡味之本,从用水开始。以酸甜苦辛咸五味,将水居、肉食、草食三材经过九沸九变加以料理,用火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调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用量存乎一心,鼎中之变化精妙微纤,虽言语不能尽言,这味道精研到了极处,暗合阴阳四时之变化,与礼乐射御之学不遑多让。”

    芈方听到这里微微颔首,芈压更是连眼睛也亮起来了,这些道理无不暗合他近来烹饪时的心得,心虽得之,口不能言,被父亲用大道理压着,自己明明不服,却又说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话来,只能乱发脾气和父亲抬杠。只听有莘不破继续道:“知其理,通其事,察其变,鼎中之物,方能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浓,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

    苍长老突然想起,此论似曾听过,只是一时却想不起何处听来,但隐隐感到此论关系重大,忙一边思量,一边细听——“如其取材,丹山之雀,洞庭之鱼,昆仑之苹,寿木之华,南极之碧菜,云梦之青芹,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鳖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长泽之卵,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穄,南海之秬——肉之鲜,菜之美,和之胜,莫过于此。”

    芈压寻思:“若此,我能得十之五六而已。”

    芈方心道:“此为喻体,其理未出。”

    有莘不破续道:“至若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仑之井。用果,箕山之东青鸟栖息之处,有甘栌,江浦之橘,云梦之柚,汉上石耳,也都是佳品。至于常山之北,投渊之上,有供天神食用的百果,那就更加难得了。”

    芈压寻思:“若像这些,我所得不过十之一二。但此等宝物,却如何才能全部弄到手!”

    却听有莘不破道:“但这些宝物,如何才能得到呢?必须得青龙与天马为坐骑。那么又如何能得到青龙与天马呢?那就得先得至道、穷天理,若未得至道、未穷天理,那就算是天子也无法驾驭青龙与天马。那么如何得至道、穷天理呢?大道不向外求,而贵修德自立,修德自立则家齐国治天子成,天子成则至味具。”

    这番话乃是伊尹借烹调之理劝成汤修德,这时有莘不破说将出来,只听得芈压如痴如醉,芈方也欠身作揖,道:“老朽井底之蛙,非世兄,今日难闻上国至理。惭愧惭愧。”

    苍长老突然心头大震:“师父?祖父?难道他是那人的徒弟,那人的孙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马蹄半夜醒来。想起生来贫贱,四方流落,与哥哥相依为命,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着落。十多年来寻寻觅觅,只希望能给哥哥寻到一个饱暖的窝也不可得。

    “为什么我不能像有穷的那个台侯那样?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一样的年纪,一样是人,为什么我却要遭人白眼,受人唾弃?为什么要窝在这里挨寒受冻?”

    “弟弟,别想那么多,睡吧。”不知什么时候,马尾也醒了。

    “哦。”马蹄阖上了眼睛,却止不住脑中澎湃起伏的浪潮。

    两个穷苦的倒霉蛋

    马蹄兴冲冲对马尾说:“听说有穷商队在招人。”

    马尾说:“哦。”

    马蹄说:“本来有穷从来不收外人的,但听说这次是因为打强盗的时候死了好些人,所以才破例在本城增加人手。”

    马尾说:“哦。”

    马蹄说:“太好了,看来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翻身。”

    马尾说:“哦。”

    马蹄说:“他们招的只是杂夫、御者和几个匠人。御者的要求太苛刻,匠人我们做不来,我们先从杂夫干起——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的。一定!”

    马尾点了点头。

    苍长老坚决反对在外边招人,有莘不破却想扩大商队的规模。寿华城和三天子鄣山两场恶战,本来就损失了好些人手,虽然在寿华城曾“精挑细选”地补充了若干杂役,只是要维持原来的规模人手也不足。

    “这样吧,”江离打圆场说,“入选的人我一个一个看。”

    苍长老就没什么话说了。经历几件大事以后,加上羿之斯、羿令符父子对众人的感染,造成了有穷上下对这个年轻人的高度信任——尤其在四老眼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江离都比有莘不破可靠得多。

    “不过,得有个人帮我。”

    “谁?令符兄?”

    “我想要个美女陪着……”说着,江离看了看不很情愿的雒灵。

    有莘不破替雒灵解围,“她不会说话,你会闷的。”

    “她不肯?”

    雒灵低下了头。

    “你不肯?”

    有莘不破看了看江离,又看了看雒灵,说:“我们一起去吧,多一个人,看得更仔细。”

    “你就这么不放心她?怕我把她吃了?”

    “不是啦。”有莘不破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谁说你闲着?关于买铜车的事情,苍长老还没跟你说吗?”

    马蹄在初试的时候就被拒绝了。

    “我们不能带着一个白痴上路。”

    马蹄望了望站在不远处啃着麦饼的哥哥,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阴冷。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实际上对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马尾,根本没人去注意他。

    雒灵坐在七香车里,低着头,看也不看身边的江离一眼,仿佛有点害羞。

    “其实,我们早就该谈谈了。”江离说,“有莘把你带回来以后我一直没怎么留意过你,但令符却说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这个男人看人一向很准的。”

    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马蹄看着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快二十年了,这个哥哥到底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拖累了自己远大前程的包袱?这一路走回贫民窟,他被这个问题缠绕得很烦!“难道我要为了他而一辈子吃麦饼、睡墙角、做帮闲?”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那一块布币,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哥,今天我请你吃肉饼,好不好?”

    “真的?”马尾眨着眼睛,见弟弟点头,高兴地说:“呵呵,呵呵,呵呵。”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千万别走开。”

    马蹄转了个弯,走了两条街,买了一块肉饼和一包老鼠药。回来的时候,马尾还在那里高兴地等着。

    “什么?”有莘不破跳了起来,问道:“我们的钱不够买二十五驾铜车?”

    “不是,”苍长老道,“是不够付二十五驾铜车的半数——五年前,台侯——呃,先台侯已经付了半数了。”

    有莘不破道:“怎么会这么贵啊?我们可是把窫窳寨搬空了。”

    苍长老道:“炼青铜甚是不易,而祝融所炼出来的青铜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品。不说质量,光是打上祝融两个字,任何铜器都能增值三分。而祝融为我们商队量身定做的铜车更是非同小可:每一驾铜车不仅实用,而且精巧。车城布开之际,一钉一板,丝丝入扣,的确巧夺天工。我有穷商队能畅行天下,和这铜车实有莫大关系。”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不是不知道这铜车的好处——实际上这些铜车根本就是一栋栋会动的房子。连成车阵,简直就是一座可以随时拆分的城堡。一分钱一分货,它这么贵原也应该。‘这么说,有穷的钱是凑够了?’我终于明白芈城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可笑我当初还夸口说钱不是问题呢。”他顿了顿,问道:“现在我们的钱大概能买多少?我们还剩下的大铜车还有几辆?”

    “如果把所有货物全部脱手,大概可以买下二十四辆。我们原来还剩下十五辆,去残去废,只剩下十二辆。”

    有莘不破道:“那好啊,刚好是三十六辆之数。”

    苍长老道:“但这样的话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铜车!没有本钱也没有货物!怎么做生意?还是少买几辆吧。下次回来再购齐。”

    “不行!少了一辆,车阵便不完全。再说我从来不喜欢走重复的路,也许商队再来到祝融的时候,我早不是你们的台首了。”

    苍长老心中一跳,看了看坐在旁边一直没开口的羿令符,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商队也羁绊不住他……”

    “买下,全买下!本钱的事情我再想办法。嘿,有了车阵,咱们商队又这么强,怕找不到钱?”

    苍长老吓了一跳,道:“您、您不是想再找一个窫窳寨吧?”

    有莘不破笑道:“不行吗?”

    苍长老高声道:“不行!绝对不行!咱们是商人,不是强盗。上次铲平窫窳寨,还可以说是师出有名,如果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那么以后我们商队周转遇到困难,就不会再考虑别的办法,只会想到去抢劫。这种理念一定要杜绝,它会伤害我们商会立足的根本。”

    有莘不破笑道:“好啦好啦,我也是商国出来的,商人应该是怎么样的我还不知道?总之二十四驾铜车我是买定了,以后的事情……会有办法的。”

    “那天晚上我在‘松抱’的时候很奇怪,当时自己思绪太乱没有细想,但过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当时你也在场的,虽然说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对吗?你能告诉我哪里不对劲吗?”

    雒灵静静地听着,不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念头也不转。

    “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嗯,对了,你现在不是紧张,而是全身放松,让心中没有一点想法。但你不用这样做啊。我又不是心宗的高手,别人不说话的时候,我是没法窥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雒灵仍静静地听着,不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念头也没转。

    “你怎么又来了?”

    “我把我哥哥安顿好了。”

    “这么快?”

    “其实在这座城里我还有个叔叔……”马蹄说着,摸了摸怀里还剩下的老鼠药。

    “我有个主意。”一直不说话的羿令符突然说。

    有莘不破喜道:“妙极!你的话就像你的箭,不发则已,发则必中!既肯开口,肯定有高招。”

    羿令符懒懒道:“不是高招,是烂招!还记得前几天芈城主对你的鬼王刀赞不绝口么?”

    有莘不破皱眉道:“果然是烂招,明知道我喜欢那把刀,还要打它的主意。”

    羿令符道:“兜里没钱却想买好东西,还要一次性买好多好东西,总得放点血。我们也不会让你单独放血,咱们把刀连同子母悬珠、七香车一起抵押在这里。下次商队赚够了钱,再行赎回。反正芈城主看中的不是鬼王刀本身,而是炼制它的法门。有个一年半载,够他研究了。”

    有莘不破自言自语道:“‘我们也不会让你单独放血’,看来倒像是你和江离早就商量好了的……那我还能反对?”

    苍长老道:“这倒是好主意,不过只怕分量还不大够。”

    羿令符道:“加上有穷之海,总可以了。”

    苍长老急道:“不成不成。”

    羿令符道:“只是抵押在这里,你还怕芈城主吞没了?”

    苍长老道:“芈城主哪会吞没……不过……唉……”

    “既然苍老也没有异议,”有莘不破拍板道,“那就这么定了吧。苍长老你再和芈城主讲讲价,让他打个折扣,钱就不用折现了,弄些刀剑弓矢就行。”

    只听门外的芈压笑道:“不愧是商国来的,真会精打细算。”

    “你走吧。”江离只看了马蹄一眼。

    “为什么?”马蹄有些失态。

    马蹄虽然不清楚江离在有穷商队具体的地位,但从众人对他的神态中也猜想得出这个肩头上睡着一只九尾灵狐的年轻人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我有的是力气,脑袋也够灵活,我吃的不多,但各种各样的活都能干。”他不甘心,只要还有一丝机会他也要努力到底,如果不是这种坚持,这种韧劲,他和马尾早就饿死在这个乱糟糟的时代了。

    “而且我又没有什么牵挂,无论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地跟着商队走。平时我也很老实,您可以打听一下,所有人都会说我是这座城里最守规矩的人。做个杂夫,我可以的。”

    江离并没有再看他第二眼,只摇了摇头,“不行,你走吧。”

    阿三在旁劝道:“小哥,江离公子说了不行就不行,你快回去吧。后面还有一大帮人排着队呢!”

    马蹄有些绝望了,但仍不甘心,“能、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江离半阖着眼,没有说什么。

    阿三又催促了几句,马蹄不服气地问:“算我求求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行?”

    “你身上有一股我不喜欢的味道。”江离的眼睛仍然半阖着,“这种味道和死亡有些关系。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追究下去答案也只有一个:这个商队不适合你。这样的答复,满意了吗?”

    马蹄涨得通红的脸突然变得惨白异常。他没有再说什么,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看芈压走进来,有莘不破笑问道:“你来干什么?偷听买家的机密,很不道德的。”

    芈压道:“我见你们招人招得差不多了,听说过几天就走,过来请你们喝酒,算是饯行。”

    羿令符道:“是你请我们,还是芈城主?”

    “当然是我!”芈压道,“如果是我爹爹请,你们就吃不到我的小菜了——他不会让我下厨的!”

    羿令符道:“你年纪太小,还不应该喝酒。”

    芈压道:“小!谁小?我今年十五了,已经成人了!别说喝酒,到天下哪里去闯荡都没问题。”

    羿令符道:“顺便带上你那会飞的房子。”

    芈压一本正经地更正道:“是厨房。”

    羿令符道:“顺便寻找传说中的丹阳之雀、昆仑之苹。”

    “对啊!”芈压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有点口吃地说:“你、你……”

    有莘不破接话道:“我们离出发还有好几天呢,你就自个儿要给我们饯行,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羿令符笑了笑,道:“这孩子是给你撩拨得动心了。”顿了顿道:“不过我们不会答应的,你还太小。”

    芈压涨红了脸,强撑道:“答应什么?”

    羿令符道:“我们行商在外,风餐露宿,带着个孩子太不方便。”

    芈压给他左一句“孩子”,右一句“太小”,说得恼羞成怒:“谁说我是孩子?谁说我小!我就是要出去闯荡,就一定要跟着你们吗?哼!”说完怒气冲冲转身就走。

    苍长老说道:“这位少城主的脾气倒是火爆得紧——来得快,去得也快。”

    羿令符道:“这不是火爆,是小孩子脾气,偏偏还不服小。”

    有莘不破道:“小孩子不服小,老人家不服老——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你也过分了点,一点余地也不留下,让他下不了台。”

    羿令符道:“你呢?难道你真想带着他走?”

    “我可没这么说过。”

    羿令符笑道:“那他临走前你那个眼色是什么意思?”

    有莘不破瞪眼道:“你这双眼睛怎么比你那头龙爪大鸟还毒!”

    “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羿令符笑着说道,“如果你真打算这样做,小心芈方出动大军把我们给灭了。千万别仗着咱们买了他的铜车可以布阵!芈城主虽然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斯文样子,但你要是敢拐带他的儿子,嘿嘿嘿,芈家的重黎(zhonglí)[76]之火,可比蛊雕的胃液厉害得多。”

    突然下起了雨。

    马蹄冷冷地看着在泥浆中滚动着的马尾,耳边传来他一句又一句的呻吟:“啊!弟弟,你,回来了,唉,好痛,我好痛……你走后不久,我,就痛,唉,肚子好痛。唉,弟弟……”

    马蹄突然狂奔而去,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破桶,桶里溢着冷水。他把马尾按住,捏住他的鼻子往他口里灌。

    马尾的呻吟模糊起来,手痛苦地乱撑、脚痛苦地乱踢。马蹄直灌到马尾口鼻冷水倒涌,这才放开他,任由马尾呕吐。等马尾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后,又压住他重新灌。

    雨停的时候,马尾已经吐到整个胃里连酸水也没有了。

    “肚子还疼吗?”

    “不疼了。”马尾整个人虚脱了,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却呵呵地笑着:“我弟弟真好,真本事,又救了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