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盛唐风月在线阅读 - 第五章 诊治

第五章 诊治

    草屋中,看着躺在卧床上昏睡的杜十三娘,竹影只觉得心急如焚。

    好容易郎君的病奇迹般好了,可娘子竟因淋雨而发起了热,捂着被子许久,虽发了汗,但人却是已经昏睡不醒!

    她本提出要去请大夫,可刚刚杜士仪只看了面颊一阵红一阵青的她一眼,就摇了摇头,理由却让她辩驳不得。

    “别逞强了,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双颊发赤的样子?这大雨里头来回走了两趟,十三娘固然风寒发热,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倘若硬撑而倒在半路上,又没遇到先前那样的好心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可此时此刻,见杜士仪探过杜十三娘脉息之后,竟然让她去找那套银针,竹影更是心中纳闷。

    杜家与范阳卢氏几代都结过姻亲,杜士仪和杜十三娘的母亲便是出自范阳卢氏女,那套银针是卢氏堂兄所赠,据说乃药王孙思邈随身之物。这次特意和其他首饰细软一块从家里带来,便是因为杜十三娘为了救杜士仪,预备事情实在难为之际,便将这母亲传下,自己又珍藏了多年的至宝送予嵩阳观那位太冲道人。

    此刻她眼看着杜士仪拈着银针试了几次力道,最后将杜十三娘翻转了过来,在其颈后连扎了三针,眼下还在微微捻动这三根针,她终于忍不住心头那莫名惊诧。

    “郎君这针术是从哪儿学来的?”

    “梦中得人传授的。”杜士仪头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句,继而又从牛皮制的针包中又拈出了一根,旋即从被子中拿出了杜十三娘的左手,辨认了列缺xue后一针扎下,接着又在右手如法炮制。如此好一会儿之后,他拔出银针,又小心翼翼地给杜十三娘重新翻转,将被子盖严实了,方才看着竹影道:“伸右手。”

    竹影不由自主地依言伸出右手,待发觉杜士仪竟自顾自搭了他的腕脉,她不禁慌忙垂下了头。

    尽管是婢女,但她自幼服侍杜十三娘,从前不曾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若非杜家大火后就是杜士仪那一场大病,杜家剩下的仆婢因为疏忽职守,害怕被族中长辈质问,竟逃了个精光,她根本不会接近这位郎君,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从擦身到服侍如厕,什么事情都干过了。好容易压下那股异样情绪,她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和十三娘一样,都是风寒发热。虽说症状比她轻微,但也得用几针,否则等风寒入体就麻烦了!”

    “郎君,真的不用,只是小病,睡一晚上也就过去了!”

    “坐下!这是吩咐,不是和你商量!你倘若病了,难不成还指望我做饭洗衣照顾你们两个?”

    这不容置疑的话让竹影一时不敢再争辩,只能老老实实到坐席前,却是极其肃重地正襟危坐。感觉到背后那只手轻轻往下褪着颈后的衣裳,她只觉得浑身僵硬口干舌燥,当那银针倏然刺入肌肤深处之际,她甚至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战栗感。可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这么浑身绷得紧紧的,让我怎么给你下针?”

    一喝之下,杜士仪感觉到手下的女子微微松弛了一些,这才在两侧风门xue上再次下了针,待到他转到竹影身前,在双腕列缺上头下了最后两针时,他无意间抬头一瞧,发现竹影赫然紧张得无以复加,两只原本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也在瞧她,立时如同受惊的小鹿似的往下低垂,仿佛一个劲在琢磨地上究竟掉着几根草叶枯枝,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就在精疲力竭的他打算自己在力所能及的xue位上也下几针以防万一时,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杜小郎君可在?”

    眼见竹影一下子要起身,他便立时喝道:“别动,你身上的针还没取下来呢,我去应门。”

    待到竹影无奈应了,杜士仪方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门口,一开门便看见那篱笆外头正站着几个人。

    头前第一个正是此前相借雨具又送了自己三人回来的司马黑云,其余数人中,有几个分明是随从的装扮,手中都捧着各式盒子。

    唯一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如同鹤立鸡群似的站在其中,那清癯的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看到他的那一刻还微微颔首。面对这一行人,他虽不明其意,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跨出了屋子。

    “我原本还以为要他日有缘再能相见,不想司马大兄这么快就去而复返。”

    尽管篱笆上的那扇门不过虚掩着,但无论是孙子方还是司马黑云以及其他从人,谁都没有越过一步。此刻见杜士仪亲自过来打开了门,司马黑云方才含笑点了点头。

    “某也不意想这么快便会再来。杜小郎君,某回去之后便问过观中人,杜小娘子一再相求诊治的,就是嵩阳观这位孙道长。他此番是和吾家主人翁一块回来的,闻听杜小郎君这怪疾无药自愈,又听得你和杜小娘子兄妹淋着了雨,所以便立时让某带路寻到了这里。”

    这便是杜十三娘苦苦恳求,甚至不惜跪在嵩阳观门前也要求来给他诊治的孙太冲?

    杜士仪目光倏然一闪,见那清癯中年人再次微微颔首,尽管他刚刚才为杜十三娘和竹影行过针,但这名医既然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把人往外推。更何况刚刚针灸治风寒发热只是权宜之计,倘若有汤药,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于是,他立时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孙道长。孙道长刚刚远道回来便到此探视,实在是医者父母心,仁心仁术。我这病倒已经不妨,可家中舍妹和青衣确实因淋雨而感了风寒发热,但屋中凌乱,只怕怠慢了贵客。”

    这前头的盛赞让人听得很舒服,后头的推辞显然也只是客气,孙子方顿时笑道:“不妨事,杜小郎君刚刚既然已经说了医者父母心,我这医者如若过病人其门而不入,岂不是徒有医者其表?”

    “既如此,且容我先进去收拾一二。”

    竹影耳听得外间似乎有人说话,等到杜士仪回来之后,收拾了一下那些雨具以及坐席,她原本打算起身帮忙,可才挪动了一条腿,她便看到杜士仪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只管坐在那儿不许动,待会没我的吩咐不许说话!”

    等杜士仪再次出来,孙子方方才和司马黑云等人来到了草屋前头。记得此前屋中陈设简陋狭窄逼仄,司马黑云便主动开口说道:“孙道长,屋子里既有病人,某和其他人在外等候,就请你和杜小郎君一块进去如何?”

    孙子方正要答应,杜士仪却立时摇头道:“司马大兄不是外人,还请和孙道长一块进来吧。”

    “既如此,你等在外等候,黑云随我进来。”

    尽管有些话不想让司马黑云听见,但想想这草屋四面透风,不隔语声,留人在外头也是多此一举,孙子方也就冲着司马黑云点了点头。等到这阔眉大汉犹豫片刻答应了,见杜士仪侧身一步让自己先行,他这才缓步而入。

    等到进了草屋,他一打量四周那简单得甚至有些粗陋的陈设,心中便大略有了数目。见到竹影正襟危坐在坐席上一动不动,任由杜士仪这个主人张罗,他原有些奇怪,等借助窗边的微光瞧见她手腕上那两根银针,他方才眉头一挑。但只看形容姿态装扮,他自然不会将她误认为是杜士仪的meimei。

    “杜小郎君,病人在何处?”

    “就在里间。”

    此时此刻,杜士仪上得前去,依次捻动了一下竹影身上的银针,示意其继续坐着别动,这才领着孙子方绕过格扇到了东间,而司马黑云却是一言不发,径直留在了外头。

    在卧床前头的坐席上坐下,见其上躺着的垂髫女童顶多不过十一二的年纪,想想其为了兄长一再到嵩阳观求医,甚至在雨中甚至跪求不止,孙子方不禁在心里嗟叹了一声,随即才在杜士仪将其一只手从被中托出之后,轻轻伸出二指搭在腕脉上。

    觉察到脉息还算平稳,他又侧耳倾听着那呼吸声,继而审视了杜十三娘的面色,最后不觉若有所思地问道:“看外间那青衣的情形,大约令妹也下过针,下针的可是杜小郎君,不知道是哪些xue位?”

    “风池、左右风门、左右列缺。”

    此话一出,孙太冲的脸上就露出了几许诧异:“杜小郎君从前可学过医术和针术?”

    “只看过几本医书。”杜士仪摇了摇头,随即便泰然自若地说道,“但此前身患怪疾之时,梦中曾隐约得先父以针通脉全身,又听其诵读了行针要诀,道是冥君所传,我侥幸学到几分皮毛,因而此前舍妹及青衣都因淋雨而感风寒发热,我不得不勉为其难试一试。”

    孙子方这一回才是真真正正地惊异了,他连忙轻咳一声道:“杜小郎君可否容我再次诊脉?”

    “道长请。”

    面对杜士仪坦然伸出来的左手,孙子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郑重其事地诊起了脉。

    他少年学道学医,服食丹饵,看过的病人既有达官显贵,也有平民百姓,各种复杂的脉象不是没见识过,此时此刻自然能清清楚楚地辨识出,杜士仪的脉象有些气血两虚,但大病初愈的人难免如此。暗自纳罕的同时,遍读古今玄异事的他方才收回了手,一时笑容可掬地冲着杜士仪点了点头。

    “恭喜杜小郎君,果然是冥君庇佑,至少已经不碍事了!”

    适才雨中回到草屋,精疲力竭之下却仿佛没有感染风寒的迹象,杜士仪就知道应当无事,此刻这位meimei口中神奇玄妙的孙太冲既是确认了这一点,他终于如释重负,面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由衷的欣喜之色。

    此时此刻,他连忙含笑还礼道:“都是舍妹诚心感动天地,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求舍妹能够早日好转。刚刚孙道长已经为舍妹诊过脉,不知情形如何?”

    “雨中染上风寒发热,只要处置及时,按理不会有大碍,更何况刚刚杜小郎君的针法到位,再将养几日就没事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留一个方子,回头让人抓药送来,照法煎服,应该能保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