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萍河第二人民医院
他坐在轮椅上，头略微下垂，目光朝向地面。 候诊区的长条椅上，一个梳羊角辫儿的小女孩，手抠着裙摆的花边，也正怔怔地望着他。 那双大眼睛乌灵灵的一闪，他被这双眼睛吸引住了，黑色的瞳子浸润在一泓纯净的湖水里，清澈而无瑕。 “老爷爷，你生病了吗？”纯净的湖水朝他眨了眨。 “爷爷没得病，”他说道，“我只是累了，要在这里休息一下。小meimei，你呢？” “我也没得病，mama说带我来做个检查。”小女孩用食指卷起羊角辫稍，“那您一定也是来做检查的吧？” 他点点头：“你真聪明。” “mama说就跟我的小火车一样，”小女孩说，“检查一下零件，换个电池，就又可以跑起来了。” “哦，小火车，”他喃喃说，“是呀，你mama说得对，火车开久了是会用坏的。” 小女孩的mama来了，领走了她，小女孩回过头来朝他拳了拳小手。 小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医院拐角，拐角处站着一个穿运动衫的青年，正靠着墙看着他，手里持着一束苇草。 “你己经来啦。”他收回目光，说道。 “老张，”小明走上前，把苇草放在他膝头，白色的苇丝披散下来，带着几粒小穗：“今天胃口怎么样？” “就那样。”老张说。 小明握住轮椅的把手，在医院中庭推行，两名白衣护士路过，朝他微微颔首。 “小明，推我去外面。”老张说。 “那怎么行，你身子这么弱，医生说不能吹风，要避免二次感染。”小明说，“再说了，现在是晚上了，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没关系了，”老张说，“后天我就出院了。” “不可能，上周医生还说情况挺严重的，”小明继续绕着中庭推行，“咱们还是在这里转转吧，一会儿回房间给你念书听。” 老张坐在轮椅上，伸出手捋着苇丝。 “后天下午三点，”老张揪下一枚芦穗，放在面前，“是你最后一次陪伴服务，送我去临终关怀中心。” 轮椅停在过道上，小明上前，把苇草从老张膝头拿起来，插进轮椅扶手边的一截塑料管里。然后从椅座下拿出一张小毛毯，铺在老张膝头，将毯边掖卷进椅垫。 自动移门朝两边分开，轮椅出了中庭。 院子里幽幽点着几盏地灯，有一座小喷泉还在工作，一男一女两只裸体小石人儿张开翅膀，在泉眼下淋得湿透。 雄安的夜有些凉了，老张仰头望着天空。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月亮也不见星辰，只有靠近地平线处泛出苍白的微光。 “你的这条尾巴，”老张还在夜空中搜寻着什么，“第一次来陪我时就这条，也该换了吧。” “倒是有点过时了，”小明的尾巴绕到身前，帮老张掖了下毛毯，“不过也够用了，现在的配件翻新太快，跟不上潮流的。” “每天来陪我这个老头子，你也烦了吧，”老张说，“这会可以去找个女朋友啥的了。” “两回事，老张，”小明说，“你的病就治不好了吗？” “是多脏器衰老。”老张说，“人老了，路终归要走到头的。” “要不要转院试试，”小明说，“如果做人造器官移植，寿命可以延长到一百五。” “我父亲才活了七十九，我今年一百三十一，也算可以了。”老张回头看了看小明，“怎么，还不舍得我这个老头子，想再伺候我两年呀？” 水声渐息，喷泉停了。最后一条水渍慢慢流过石男孩的面颊，顺着他微笑的下巴淌到他的小胖腿上。 “回头帮我收拾一下行李。”老张说，“后天三点准时来接我，对了，苇草不用再带来了。” “有什么亲戚或者朋友需要通知吗，”小明问，“还有转院手续什么的，我明天帮你来办好了。” “这些不用你cao心啦，你帮我去一趟摩云集团，找我的朋友唐教授，”老张说道，“就跟他说，我要三本书。” “哪三本？”小明问。 “他知道的，”老张说道，“另外，再问问他有没有我女儿的消息。” “好的，我明天就去一趟，”小明说道，“老张，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有啊，”老张说道，“你一直知道的，我一共就两个心愿。” “一个是找到失散的女儿，”小明说，“另一个是想去地球外星际旅行。” “老唐上次跟我说，找女儿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不过我的时间不够了，”老张对小明说道，“小明，我可以把这两件事都拜托给你吗？” “第一件事我会关注的，可第二件……”小明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到。” “怎么个不行，”老张说，“你这样的怎么了。” “我只是个社会底层的陪护者，”小明说，“跑个腿传个话还可以，怎么能和您老比。” “我们都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你我一样，”老张说，“唯一不同的，是我这根苇草快要枯萎了。” “那地球外面，”小明问，“能有什么呢？” 老张抬起手朝天边指了指：“看，那是启明星。” 小明抬头，并没有找到启明星，只有周围建筑的泛光蒙在地平线上。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在夏天的夜晚，坐在竹榻上听爷爷讲故事。他会剖个西瓜，我们一人捧半只拿汤勺挖着吃，”老张说，“还记得有一次爷爷跟我讲西游记，说到菩提教了悟空七十二般变化。我问爷爷，要这变化有何用？他说这神通可大了，变成鱼就和鱼同游，变成了雁就与鸟同飞，变成草木山川感受自然，变成人就跟咱们一样在尘世中修行。” “悟空后来和二郎神战斗就用了七十二般变化，”小明说道，“果然是上天入地打得十分精彩。” “那是大材小用了，爷爷说，那猴儿虽是天地精华所化，终究眼界浅薄，只学了皮毛，这变化虽妙，用来对敌却是无用。”老张说道。 “那还有什么用处？”小明问。 “若用这神通来与万物同游，就能体察到宇宙的妙处，可惜那猢狲初成人身，我执太重心猿未去，哪里能想到这一层，”老张说着往天穹中望去，“看，那边就是大熊座。” 小明顺着老张手指的方向找寻。 “爷爷说的这些，我一个小孩子怎么听得懂，低下头去吃西瓜，却怎么都找不到汤勺，急得大哭起来，爷爷说你看你看，勺子挂在天上了，我抬头就看见了北斗七星。”说着，老张似在天幕中看见了什么，双眼放出光彩来，“爷爷说天上的人也吃瓜呢，缺个瓜勺，借给他们用一会儿，我说哪有瓜呢？爷爷说你看，这不天上吐满了瓜子么，每一颗都亮晶晶地在放光。” 小明极目朝天边望去，那里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