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明
是谁，把窗户开了小半。 风托起百叶，又轻轻放手，叩在窗上。 坎当……当……坎当…… 扩音器里的电车到站了，播报出的站名夹杂着葱油饼的香味，热气腾腾地飘上楼来，他在微风中醒来。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 和往常一样，舱盖开启，小明伸开双臂爬出睡眠仪。 浅褐色的液体顺着赤裸的脚踝，淌到冰凉的地板砖上，吊顶里的花洒送出热水，窗帘沿着滑轨两翼撤离房间，夕阳从窗户外照进来，投到刚冲刷干净的身体表面，地板上的水渍泛起闪光。 耀眼的金芒已经逼近了地平线。 窗外，钢筋水泥堆砌的庞然大物们，项背上的毛发也披挂了金光。它们一座座犬牙交错形态各异，此刻却都敛神屏息，收拢前蹄蹲坐在道路红线后面，小心翼翼地在等待着什么。 是的，地球人的夜，马上要降临了。 小明拿毛巾擦干了身体，他是一名同城配送员，这个职业以前叫外卖骑手，不过现在外卖单越来越少了，几年前他考了个陪护证，陪护员能接到更多的活。他把腕表戴在手上，朝另外三只睡眠舱望了望，三名配送员室友们还在熟睡中，时间不早了，很快就轮到他们起来洗漱了。 小明从衣橱里取出尾巴来，将尾端的C型囗对准身后，连接成功，尾椎传来的脉冲让上半身打了个抖。他拉上裤子后面的拉链，推开落地移门，一步跨出阳台，二尺来长带着绒毛的尾巴勾住金属杆，小明从九层楼上滑落到地面。 李妈的摊前坐着三个客人，就着面前的大瓷碗正在吃馄饨，门卫老赵坐到条凳上，招呼隔壁张嫂做一个鸡蛋煎饼来，一辆计程车从车行道中驶出，停在街道的拐角。 小明在腕表上按了几下，计程车打开车门，他进入其中。 “订单号9Z527，乘客一人，终点：萍河第二人民医院，请确认。”车内的音响播报出单调的电子语音。 “确认。”小明说道。 “请系好安全带，车辆即将行驶。”小明落座，车门合上。川流不息的车行道似乎跳动了一下，黑色小车己悄无声息滑入其中，隐没不见。 黑色小车跟着前面的一辆同款小车，周围的车辆都保持同一均速，车流汇入城市主干道，通过车顶看见灯光在两侧的楼宇中次第点亮，唯有车行道上漆黑一片。 “我的导航。”小明对着车内另三个空置的座位说道。 “正在开启你的导航系统，请稍候。”电子语音说道。 “hello，I’mCandice.”甜美的嗓音传来，一个金发女郎的头像出现在对面的车窗上。 “顺路去一下花店，”小明说，“要等我几分钟。” 金发女郎朝这边莞尔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车窗上显示出一排文字，正在语音识别，实时传译切换中。 “小明先生，”甜美的嗓音转成汉语，“是你前天去过的那家花店吗，现在那附近的车速有点慢。” “去吧，我已下单了。”小明指指自己的腕表。 “行程已变更，”金发女郎对小明说，“到达终点需要55分钟。” “这么久，是有车辆事故吗？”小明问。 “市区有游行集会，”凯蒂说，“有一段流速很缓慢，想要来一段视频或者音乐吗？” “等下出城的时候放点音乐。”小明说，“现在先和我聊聊天吧。” “看这个，精灵的耳朵。”凯蒂金黄色的头顶伸出来一对猫耳朵，“垲玛的最新款，根据对方语音实时转译。适应所有的语言，据说连外星人的语言都可以听懂。” “你脸上怎么长麻子了？”小明显然对猫耳广告没啥兴趣，转而研究屏幕上的凯蒂。 “你还挺细心的，”凯蒂掩口道，“八月份休假的时候，我去了趟夏威夷，防晒霜没擦够，晒出雀斑来了。” “你还有休假？”小明问。凯蒂是导航系统里的虚拟人像，系统更新时给她添了几颗雀斑，虚拟人物哪来的休假。 “那边的冲浪很不错。你有假期吗？”凯蒂接着夏威夷的话题，“我们可以一起去海岛，好多度假酒店我都很熟。” “冲浪有点太刺激了，不适合我这样的大叔。”小明知道这是旅游广告，这回却不点破。 “不会吧，”凯蒂扑哧一笑，“你的认证身份显示才四十五岁，再说啦，现在七八十岁的中年大叔，玩冲浪的也多了去了。” 小明的头往后靠了靠，“那你呢？能说一下你的真实年龄吗？” “问女生的年龄可不太礼貌。”凯蒂说。 小明朝对面的玻璃窗摊开了双手。 “告诉你吧，”凯蒂说，“我刚满十一岁，76年的导航系统里就有我了。” “那你可算是一个老姑娘了，”小明说道，“76年的你长什么样？” “那时的我是一头银白色的头发。”说着屏幕上的凯蒂撩动金色的卷发，“我还有过一款是黄褐色的皮肤呢！” “秀给我看。”小明说。 车速渐渐减慢下来，然后在快车道上停住了。一个黄褐色皮肤的女孩坐在了小明的对面，银白色的头发笔直垂到肩头。 “怎么了？”小明问。 “碰上游行队伍了，”凯蒂眨了眨深蓝色的大眼睛，“你看，哪一个我更美呢？” “他们为什么游行？”小明问。 “反对《人类生存法》的游行，”凯蒂说，“一旦生存法获得联合国的通过，所有公民必须在四十岁前选择是否繁衍后代。” “如果不选择呢？”小明问。 “放弃选择者将在四十岁接受绝育手术，终生不得生育后代。”凯蒂说。 “那就选择生育不就好了，”小明笑了，“难道还要每个人强制交配不成？” “生育者会签署一份文件，宣布放弃A级医疗。”凯 蒂说。 “那意味着不能进行器官移植。”小明说，“没有A级医疗，大部分的生育者都将活不过一百岁。” “据说是为了控制人口，”凯蒂说，“现在全球一百三十亿人中有将近三分之一是来自上个世纪的人。” 小明的腕表发出蜂鸣声，“笃，笃，笃”，外面有人在敲车窗。 “把窗打开，是我的花到了。”小明对凯蒂说。 车窗摇下，一个花僮打扮的小男孩把一束花递了进来：“小明先生，我把您订的花送来了。” 花束穿透了凯蒂的身体，交到了小明的手上。 由于遮挡住了汽车顶部的投射光线，凯蒂的下半身消失了，她用上半身对着窗外的小男孩说：“快回去吧，这里太危险啦。” 花僮有礼貌地道了声再见，脚一蹬滑板车远去了。 汽车慢慢地启动了，从零到一百的加速几乎让人感觉不出来。小明把花束放在座位旁边，闭上了眼，靠在座位的后枕上。 凯蒂从这里消失了，汽车打开自己的音频开关，广播里正在播放《忧伤的小熊》。这首歌不错，小明想着，这是50年代的歌曲，那个时候爸爸买的第一辆无人驾驶车里就有这一首歌。 “有一只小熊叫维尼，他从小陪伴着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这世界有更多更好的熊。可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和维尼打滚儿玩……”黑色的小车和他的同伴一起。哼唱着广播里的歌曲，驶过了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