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话 宋随
细雨婆娑,打在山林身上,冲洗着白日里积攒的污垢。雷走云层,电若游龙唤醒了夜间觅食的野兽。 夜幕笼罩的山林间,一辆破旧平头车正缓缓前行,上了年纪的黄牛在前驾辕拉车。 车上有一男子,架着牛车,长相其貌不扬,身披一件单薄衣裳,周遭凄风冷雨向他扑来,他却毫不在意,视若无睹。毕竟由他所驾的平头车有箱无盖,仅能堪堪遮挡的卷篷也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本就无物可挡也只能任凭雨打风吹去,好在车上的货物密封严实,并未受潮应当无损。 山路崎岖本就难走,当下大雨滂沱,路况奇差,泥泞不堪。老黄牛奋力向前也拖拽不动,无奈男子只得下车在后推动。 身上这身行头早已湿透,腿脚遍布黄泥,水渍浸湿足底。 许是四周无人,男子只得向黄牛抱怨“阿黄啊!未曾想咋哥俩是同病相连啊!” “哞哞!” 老黄牛不能诉苦,只能应声叫唤。 “入秋以后,这场雨来的真不是时候,好歹也得我翻过这山头啊,这半路杀来怕是要耽搁了时辰。” 商道平坦宽敞,却迂回曲折颇费时日,于是他弃大道不走,反而上这羊肠小道。按他的推算,山路难走,但以老黄牛的脚力应当无碍谁知竟是碰上这等风雨天,所谓天公不作美便多是这般。 就在这时,周边的林地里传来一阵踩踏声,很有节奏这让男子瞬间起了戒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山林之间多有野兽环伺,运气不好还有恶兽来袭,这也是走山路的一大弊端,但这些对他威胁不大。 他惊疑的是这荒山野岭渺无人烟,一路走来除了他见不到第二人,但这分明是人踩踏水坑传来的声响。 听这响动,还不止一人! 就在他思索时,前方密林中走出两道人影,看其身形当是一对男女。 未等他开口问及,对方率先道“兄台,可需搭把手?” 对方先入为主,试图遮掩。反倒是让他起了窥探之心,嘴角不自觉上扬,随即开口回道“求之不得。” …… “此番多是麻烦兄台了,若无兄台相助一手,这烂泥路可要耗去我诸多时辰。” “哪里的话,倒是我们此番腼颜了,我阿姐自小身娇体弱,能暂得休憩应是我答谢兄台才对。” “不碍事,不碍事。” 两人推动着牛车,言笑晏晏,车上除了两大货箱,还多了一名女子,身披斗篷头戴帽兜,遮的严实,乌天黑地的视之不清。 车子驶行间,男子看似用力推车,实则暗藏力劲,对方看起来颇为吃力,这让男子暗松口气,哪知对方开口问道“兄台此番承运可是前去窑都售货?” “非若是也,此乃秘事,不好与兄台一叙。” “无妨,无妨。是我冒犯了。” “听兄台语调,年岁应当不大,怎会与领姊到这般山野林地来?” “兄台勿恼,实乃私事,难言相告。” …… 牛车继续驶行,却是无人再言,这场雨来去匆匆,已不见雨势,很快行至山脚,几人停下稍作休憩。 找寻了些许干柴,升起了一堆小火,先前大雨如注,湿了柴禾,能寻得干柴实为不易。 男子从那两货箱中翻出些许干面饼分给二人,身子有意遮挡并不愿被人窥视,只是隐隐有股暗香浮动,四溢开来。 二人谢过之后,似是饿坏了,毫不迟疑便分食了面饼,他再拿出水囊示意,对方顺势接下,再三谢过。那女子细嚼慢咽,似是吃不惯粗粮,只是浅浅品味一番,反观另一人吃相犹如恶狼啖rou,喝起水来似鲸吸牛饮险些呛坏了咽喉。 看的他一阵rou痛,这山野林间不缺野味,但水却弥足珍贵,好在他所带颇多,禁得起折腾。 三人一番饱食后围火而坐,牛车停靠在旁,老黄牛俯卧在地,男子倚靠着牛身对面是那对男女,两人背靠一颗古树相互依偎。 这二人自然是云生和若仙,他二人本是欲走商道,谁知未行几里路,若仙却“朝夕令改”,想走山路,云生自是不会反驳,便一路辗转碰巧路遇男子,便希冀与之同行。 云生虽有舆图,却无自身方位,便想着与其同行共赴窑都。奈何对方警惕至极,他也只能扮作凡人混作一旁,他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但自己心知肚明,这年头敢孑然一身承运货物途经恶兽出没的荒野山林,没两把刷子到真不敢行此事! 两人从相识的第一眼便开始暗中试探争锋。云生本想套问男子是否前往窑都,谁知踩在了雷点,不过之后男子的质问他也有了回绝的由头。 至于若仙身娇体弱这倒是实话,若仙自从离开了月谷,便隐有头痛,暗感不适。 “方才暗无天日,未看清兄台容貌,不曾想竟是位嫩笋雏菊小郎君!啊…哈哈。” “在下宋随,长住窑都,不知小兄弟和领姊如何称谓?” 仿佛是看清了云生面容,打消了宋随心中所剩不多的忌惮,方才使他自报家门。 “宋大哥年长与我,唤我云生就好,这是我阿姐云若,阿姐身子骨娇弱又遇雨淋应是染了风寒,便不与宋大哥问候了,还望多担待。”云生语意简练,试图避过若仙与宋随交谈。 “应当如此,明早朝露初晞时,我们便启程上路,翻过几座山头,再转入商道行至十数里便可遥见窑都。” “到那之后,即可安顿好领姊,烧上一锅香汤,让其浸泡祛寒,事后来上一碗姜汤,保管一夜见效恢复如初。”宋随侃侃而谈,仿佛颇有心得。 “如此甚好,那还请宋大哥多担待一二,让我和阿姐再同行一段。” “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有我在安心入睡即可。” 夜色渐深,在宋随眼中,那叫云若的女子应是感到困顿,招架不住先行睡去。反倒是那云生,看似紧闭双眼,实则呼吸紊乱,好似心有忧虑。 在火光的灼耀下两人的面容他都看的一清二楚,那云生平淡无奇,看过一眼后除了那双眸子便再无给人瞧下去的念头。那云若姿容也就胜过一般女子,宋随不说整个荒土,光论窑都能比及她的也不在少数,论及身段更是淡而无味,身前“如履平地”,身后平滑如镜,若说窑都那些清倌秀色可餐,对于云若,宋随的看法是“毫无食欲”。 这样一对男女出现在这荒郊野外,宋随心中已然有了想法。 跟不断揣测他们来历胡思乱想的宋随不同,云生心中万分不安,他与若仙身体紧靠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匀称呼吸,若仙真的入睡了! 离开月谷以来,若仙身子每况愈下,现在已是跟普通凡人女子一般要靠入睡来恢复体力,这对他们来说可不太妙! 这也就意味着往后要倚靠云生的微弱实力,来照顾二人的安危。 先前有若仙在,即使宋随并非常人,想要对他二人下黑手,那也不足为虑但当下境况非是一般。 在他认真思考来日该作何打算时,对面的宋随却开始轻声呼唤。 “云生小兄弟,还没入眠吧。” “要不来小叙一二。” 有宋随的干扰,他也集中不了心神,无奈也只得陪他稍作叙谈。 “云生老弟,我这人心中有话不说就如同蚊叮虫咬,嘴痒难耐,还望你莫放心上,你跟云若妹子应当并非单纯的姊弟吧。” 不知不觉中,他对云生的称呼又拉进了距离,给人一种很会谈论套近乎的感觉。 “哦,宋大哥何出此言?”云生一边问道,手却慢慢往怀中放去。 宋随像是早有预料,心中斟酌一番开口回道“首先你们行迹太过让人心生疑虑,这般天时出现在这荒野林地本就非常人所为。二来两位年岁尚小,正处青枝绿叶,又皆是身着白袍,虽衣不兼彩也可窥得端倪,或许云生老弟与领姊家世并不显赫,却也非是寻常人家,如此,即便身藏原由,迫不得以来此荒林,身旁却无一人在候,实乃让人不名就理。最后方才你我捧毂推轮时,我隐隐嗅到一股幽兰清香从你身上白袍传来,很淡却又清晰可闻。不知云生老弟可否解答一二?”
宋随由表及里,循序渐进,从细微处入手察觉到两人并不简单,非是常人,即便先前云生已是处处遮掩,还是被瞧出了端倪。 宋随却不知,在他放言高论时,云生已是暗中掏出短匕,欲趁其不备暗下杀手,只是思来想去深觉宋随应有防范决定暂收杀心,静观以待。 “若我所料不差,你们应是私奔到此,借此逃避家中族人的闲言碎语。” 一道惊雷响彻云生脑海,饶是连他都未曾想到宋随会这般语出惊人。这般言论让他握紧短匕随时准备投掷的右手都松了下来。 在这个世道,如果有人越过了伦理纲常,往往会遭世人唾弃,但看宋随的语气却舒缓平淡好似并不在意,或许是云生的错觉,他仿佛还在宋随的脸上看到一抹羡慕的神色? 云生沉默不语,并未对宋随的一番言论作出解释,而宋随看着云生的脸色,似也坐实了心中的猜想,于是开口劝慰道。 “云若妹子是女儿家还能陪你到这山野受苦也真是你小子的福气,不过,你二人也真是少不更事,出逃也不带点吃食傍身,若非遇见我,你俩可得饿个通透,在这野外钱财可不顶用。” 听其言语,好似是认定云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不谙世事想要显摆一下自身阅历,倒并非是个宵小之徒。 也难怪宋随会这般认为,他这身衣袍虽非名贵承于若仙,但隐有幽兰熏香,这一般是家世不错的嫡系子弟方能穿着。可若是让宋随知晓他不但未带有吃食,还身无分文又不知作何感想,先前表现的狼吞虎咽只是太久未尝过俗食,一时兴起方才吃相难看,至于若仙也并非是吃不惯粗粮,那是压根就没有吃过! “宋大哥已心有所想,何必再与我多言,只是还望能为我们二人保守一二,毕竟这等事并不光彩,难免惹人非议。”既然宋随已经认定,那他也顺水推舟索性直接认了。 云生不在意他人如何感想,说这番话也只是顺应时势,再者也并不想引起他人注意。 “云生老弟,放宽心,我能理解,此事我定当埋藏于心,时候也不早了,安心入睡吧,明早还得赶路。”说完便闭上双眼,缓缓睡去。 云生心中不禁腹诽:“……你理解了什么?你无法入眠把我叫起来表演一番长篇大论后扭头就睡了!还有你睡得那么沉,这荒山野岭叫我如何能安心?” 在他看来宋随初始分析的鞭辟入里,让云生心起杀机的同时也暗自佩服,但最后的这番“盖棺定论”却是让他啼笑皆非。 所幸宋随并未洞彻真相,云生还能与之相安无事。 黑夜悄然离去,远方的红日冉冉升起。 有人精神饱满,有人却目不交睫,困意四起。 “云生老弟,真是过意不去啊,让你困守一夜,到了窑都,定当请你下酒馆,上花楼。当然,云若妹子先得不膈应才行。” 云生可没精力陪他闹腾,也不知是这宋随心大,还是深藏不露,在这恶兽出没的荒林,与初识不足一天的人他都能安心入睡。 这也不得不让云生“佩服”。 三人一路行驶,数日之后离开了这片连绵的山林,又走过一段大道。远方,一座巍峨屹立的繁华古都映入眼帘。 窑都!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