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圣阶下的异教徒,第二幕
女人把玩着手中的玻璃盏,清亮的流体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不时掀起一点小浪花,但女人的动作很稳,盏中的液体并没有洒出一分。她回过身,举起容器,对焦不远处的一只点燃的小蜡烛,幽幽的火光在玻璃盏和流体的透射下,变得柔和而灵动,不停撩动着女人的眼眸。 “杰作啊,杰作!”她忘情地赞叹道。 “请尽快饮用,这样才能不失风味,女士。”酒保古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怎么?难道说,没有第一时间喝下你调制的饮品,对于你来说是一种不尊重?还是说我亵渎了这神圣的手艺?”希格莱特戏谑地大笑道,“这当然不用劳烦你提醒了,怎样享受这份杰作是客人的自由。如果我愿意我甚至可以把它密封起来盯着看一整天——谁规定的饮品就是要被喝掉的?” 酒保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又漂移到边上那一堆粉末上,没有发作。 “如您所愿,女士。如果经由我手的饮品能入您的眼,那也是我的荣幸。” 他感觉七色粉末变得分外扎眼,明明屋内的采光并不好,但它们的颜色突然变得闪烁起来,让酒保看得眼晕。他深呼吸了一次,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应付“客人”上。很明显,当务之急是稳定住眼前的局势。他实在是摸不透这个自称希格莱特的女人,更可怕的是,对方似乎对自己非常熟悉。双方仍然在小心试探着彼此,还没有到矛盾爆发的时候。酒保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考虑着即将发生的各种情况。 “你有点烦人。”希格莱特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话,酒保一脸窘态。她用一只手托着玻璃盏,另一只手托着下巴,胳膊拄在吧台上,挑弄着眼神看着酒保,那种嘲弄的神情让酒保心里不安。 “喂,酒保,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她说道,“跟你废话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不免有点口渴了。”她没等酒保作什么反应,端过玻璃盏,仰脖一口全部灌了下去,“咕咚”一声。酒保正在目瞪口呆之际,她还意犹未尽地舔舐着嘴唇。 这个人到底是在干什么!酒保汗颜。 “啊啊……太着急了些。不过从仅存的几丝味道来判断,这一份饮品可以算是上乘品——哦,不仅是味道好,外观也是非常吸引人。我喜欢。” 她突然脸色一变,“你有没有在里面放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什么?” “你会不会……非常讨厌我,就想着在里面给我下毒之类?”希格莱特尖叫着,“或者是你并不想公平交易,想着快点把七色粉末占为己有……” “开什么玩笑!”酒保吼道,“那怎么可能!我上哪儿去找毒药……” “我不信!这是在万梦,你完全有可能找到什么不能用常理解释的危险品!你休想得到这些粉末,我……我现在就把它们销毁掉!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停!给我站那儿别动!”酒保简直要疯掉了,“我没有下毒!我什么都没做,你少在这里发疯!希格莱特!……不许动!” 希格莱特指着吧台上的玻璃盏,那里面还有一点残余。“喝了它,证明你的话。” 酒保不由分说冲上去抱住玻璃盏,将里面的液珠尽数甩到自己嘴里。 …… 这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奇妙感觉,舌头上像是被细如雨点的冰粒坠击,突兀却不刺激,有一定压力的冰粒打在舌尖,有些过于细微的冰屑在半空中就在暖气的包裹下融解,碎成水花。舌尖上出现了漩涡,有一些甜甜的味道,很淡,若有若无。随着漩涡的不断旋动,不断扩张,一个磨钝的冰锥在沿着曲线向外划动,在舌头上旋转,带来麻酥酥的感觉,在它划过的轨道上,冰糖一样的清甜味道迅猛地涌现出来,直抵喉咙深处…… 他有些错愕的抬起头,迎面撞上希格莱特幸灾乐祸的笑容。 “不出所料,看来你很少品尝过自己的手艺,酒保。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项天赋有多么惊人。”希格莱特窃笑道,“你只不过是每天重复一样的事,去履行自己的被强迫执行的责任,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表现出多大价值。” 酒保并未来得及细想对方的话术,他还沉浸在那几滴液体带来的幻觉中。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狠狠戏耍了一番,酒保恼羞成怒,他从来没有被人用这样丢人的方式羞辱过,像是被人牵着绳子走的蠢牛。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双方在赌局上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他必须要加倍小心。 “……酒保,这份饮品叫什么名字?” “破碎之冰。”他回答地很干脆。 “用的什么原料?……事先说明,我可不是想偷学你的手艺,我可没你那么……幸运。”希格莱特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我也挺希望能够随时随地,在头脑停摆的时候,可以给自己调一杯这样的饮料,哈哈哈……” “这倒不算什么值得珍藏的秘密。”酒保回答,“在花岸中有一类比较奇特的雏菊,由于生长地势特殊,它们在绽放几分钟后就会被骤降的气温所冰冻。将它们齐根取下,花瓣会在冰层之间破裂,就可以取来做这份‘破碎之冰’。” “生动又形象。”希格莱特把手拍的格外响。“我该称赞你见识渊博呢,还是羡慕你有着异于常人的身份和能力呢——毕竟,你可是被选中的人呐。” “我不喜欢别人将我的手艺完全归功于天赋,女士,忽视他人长久的坚持可不合适。” “你又在装傻,酒保。”希格莱特一字一句说道,“我说过,你无法对自己拥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你也无法对外界拥有一个恰当的判断——当然,你有难言之隐,你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只能靠少数自己信赖的人作为信息来源……” “等等,”酒保顿了顿,“果然是你。你和他有过过节,对吧?” “我当然见过那个笨蛋,当然,你也并不比他聪明多少,酒保。”希格莱特大笑道,“你们的通病我一清二楚,那就是一厢情愿——你们从来都不了解事态的严重性,只是不断给自己打麻醉剂,麻木地相信自己有改变这一切的本事……你们的判断也许没有什么问题,但你们的方向并不对,可笑的是,你宁愿一条路走到狭窄的尽头。” 酒保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堪的表情夹杂着愤怒。 “你在……数落我?”酒保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怨气,一巴掌拍打在吧台上,猛地站起来吼道,“你居然在数落我?好家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自负的人!去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事情,就认为自己已经搞懂了万梦的一切?我告诉你,希格莱特,不论你怎么试图去揭晓你想要的答案,有些刻意被隐藏起来的事你最好不要染指,那不是你能够理解的存在,如果你还奢求着从万梦中全身而退的话……”
酒保在原地踱步,木地板被踩得嘎嘎响,希格莱特在正对面看着他。 “你在否定我的选择?呵,哈哈哈哈……好,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愿意被永无期限地囚禁在万梦中的这个小酒屋里,忘记时间、忘记自己、忘记一切?你以为我不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彻底再见这个鬼地方!——但我有选择的余地吗?我没有!我的梦,醒不过来!” 希格莱特面无表情,只是将搭在把台上的手收了回去,揣在衣兜中,她避开了那一堆粉末。 “……我当然想放下,我当然想把所有事抛开,毕竟我连我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我又有什么余力去管其他在万梦中不离开的人们!但我别无选择……因为只有我能做到!有些情况,只有我才能左右!而你,你这个大言不惭的怪人,你又能做得了什么?你了解现在的情况么?现在,在外面发生过的事,以及即将要发生的事,那都是表象——即使你能意识到,你也根本找不到问题的关键所在!万梦在崩坏,万梦中的人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我告诉你!但你能做什么?你专门到我这里来,掏出一些我急需的东西,然后开始否定我,但是你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从某个地方得到的反馈是多么沉重,那根本就不是你们能够预料到的……” …… 希格莱特抬头望着屋顶,那上面的花纹斑驳可见,经过很长时间,屋顶的一部分木料已经开始发朽,发生了部分形变。没人敢保证这些木头不会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突然垮塌下来,也没人有能力去将屋顶进行一次必要的翻修,但它们仍然倔强地横插在上方,恪尽职守,履行着自己身为木料的使命。 “所以你就选择相信你的友人,期待他们能够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带来好消息?”希格莱特缓缓说道。“把整个万梦的人的命运揽在自己身上,然后一个人等待着奇迹发生?你并不在乎其他人的选择和看法——哦,不,其他人并没有选择和表示看法的机会,因为你擅作主张抹除了大家获悉真相的权利。你的借口是,这样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稳定。对么?酒保。不要质疑我是从哪里窥透了你的内心,同时我也无法对你的观点表示苟同。” “那你也得拿出更好的解决方法,女人。”酒保恨恨地说道,“除非你只是想消遣我。但你也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我的建议是,不如抓紧时间去享受你的梦,这样好歹还能少些遗憾……” 希格莱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她不断回忆着自己前一阵子的经历,趴在吧台上,眼睛像箭头一样直指着酒保的眉心。 “你见过,天虹桥崩塌时的样子吗?”她说道,“我见过。因为当时我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