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宫廷生存纪事在线阅读 - 第74章 白骨之墙

第74章 白骨之墙

    夏青很早之前就在想,通天海上这堵墙会是什么样子。

    《东洲杂谈》里说“墙”是大祭司建立起来的,为了防止鲛人逃走。他那时以为这堵墙用砖石砌成,跟城门一样立在海岸线,从来没想到——它由累累白骨堆积,立于海上。

    万万年深埋生死之冢里的荒骨,随着神宫的崩塌轰隆隆往上,成了通天海最森冷最决绝的天堑。既是天堑,也是天谴。

    这堵墙很长很长,可是并不厚。白骨七零八碎,鲛人骨比正常人骨要白一些,森寒冰冷,在缝隙间还有些潮湿的青苔。

    夏青坐在墙上,发了会儿呆。

    蓬莱在大火中销毁,通天海百年无人靠近。这里太空太寂静了,连飞鸟都没有,呼啸在耳边的只有海浪一次一次卷过来的声音。

    夏青闷声开口说:“这里和我记忆中有些不一样。”

    楼观雪顾念着他一直说的腰痛,伸出手帮他按摩,淡淡道:“我说过了,这堵墙没什么好看的。”

    夏青幽幽吐口气:“我看它当然不是为了好看,我就是好奇。我当初听过太多人说这堵墙了,在书上,在民间,从你嘴里,从瑶珂嘴里。我想过无数次它的样子,结果都猜错了。”

    夏青叹息,不是滋味地说。

    “真离谱啊,堵住去路的墙居然是鲛人一族的冢所化。”

    楼观雪没什么情绪笑了下,不说话。

    夏青现在也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让荒冢成墙、让鲛族不得归乡、创造这片乱世的神就在他身边。

    神现在是他的爱人。

    他闭了下眼。

    潮汐拍打礁石,浪花如雪。

    夏青手指在墙上抓了几下,而后一咬牙,偏口开口说:“楼观雪……”

    楼观雪打断他,懒懒问道:“腰还痛不痛?”

    夏青一噎,脸微热说:“不痛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说正事,结果就被楼观雪打岔,瞬间泄气,现在郁闷地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楼观雪笑了下,手指撩起他的长发,不再逗他,平静说:“说吧。”

    夏青愣住:“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楼观雪说:“嗯。”

    夏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楼观雪说:“你想让鲛族回通天海。”

    夏青讪讪:“……嗯。”

    可是通天海是神的领域,是神的疆土……

    楼观雪想也不想,轻描淡写说:“那就让他们回来吧。”

    夏青一下子愣住。

    楼观雪想到什么,低声一笑,饶有趣味看着夏青:“其实在这十年里,我最恨的大概是你。夏青,你这仇恨转移的很成功啊。”

    夏青张了张嘴。楼观雪垂眸,用唇堵住他的话,说道:“没必要愧疚,以后留在我身边,哪都别去。”

    夏青点了点头,伸手抓住了他的肩。

    让楼观雪撤开这堵墙只是举手之劳的事,可是夏青出于心疼,真的一点都不想让他再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他在神宫内打算养一段时间身体,养精蓄锐后去东洲拿阿难剑劈开墙。

    这期间,楼观雪没事做就会拉着他白日宣淫,夏青修的太上忘情,某种意义上真的可以说是淡泊**了。可想着自己的“戴罪之身”,还是由着他,除了某些特别过分的要求——他没想到楼观雪居然真有那些癖好??

    当初摘星楼内,他到底是哪只眼睛瞎觉得楼观雪禁欲的?

    不过后面他也摸索出来了……

    楼观雪软硬都不吃,但是,很吃他装可怜。

    遇事不决,说痛就对了。

    “我还记得你在摘星楼内说,想要引起你注意力,把通天海上这堵墙劈开可能会有效。”夏青靠在床上,吐槽道:“我当时心里就想,你这人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啊,要是有能力劈开墙,谁还在意你。”

    结果——又是自己???

    他当初还真是挖了好多个坑给自己。

    楼观雪掀眸,散漫道:“你胸口不痛了?”

    夏青想到自己的借口,差点被口水呛着,说:“痛痛痛……”

    楼观雪嗤笑一声,却没说什么。

    夏青本人就是阿难剑主,全盛时期,自然能感觉阿难剑所在。他在神宫这几日,天天被楼观雪拉着床笫厮混,身体却越来越好。这大概就是与神双修的好处吧……

    夏青发觉这点,崩溃地想捂脸。

    他之前就发现了,比起楼观雪自己可能才是更不会照顾人的。

    虽然仙女看起来高冷洁癖不食人间烟火,但是做什么会,烧火会,下厨会,绾发都会。他当初结婚之日,冠就是被楼观雪带上的。

    可能心机颇深的人都很适合照顾人……如果他们把心思用到这个上面。

    夏青有时候望着通天海久了,就会跟他说很多以前蓬莱的事。

    “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出海,满心满眼就想着征战四方,名动天下。”

    “后面遇到了点事,没再想着这个念头了。”

    “你还记得卫流光吗,神宫那次,就是他忽悠着我夜探友邻家的。”

    说着说着,自己会先笑出来。他对离散生死从来看的很洒脱,却并不代表他不会为此而难过。

    他没想着去相认,是觉得卫流光也不想回忆起百年前的事,相隔了太多恩怨,这一结的缘没必要牵扯前世的记忆。

    “还有傅长生啊,他的醋你就不必要吃了,我这位二师兄,真的就是个老实人。我和卫流光吵架,一般都是他当和事佬。”

    因为宋归尘这个大师兄不靠谱,吊儿郎当,遇事只会煽风点火在旁边看戏。除非师姐在的时候,他才会正经点。

    可以说傅师兄当初为这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门派真是操碎了心。

    “我小时候跟阿难剑较劲,喜欢一个人呆着,卫流光应该是最跳脱的。”

    “蓬莱所有人里,我最怕的应该就是师姐了,第二才是师父。”师姐无人不怕。

    楼观雪静静听他说蓬莱的事情,他对世间一切都懒得上心,与夏青有关,才会叫他认真起来。收了漫不经心的态度,垂眸,每个字听入耳。

    夏青说着说着,又不说了。

    他不会在楼观雪面前提宋归尘。

    因为他现在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这位大师兄。

    天下苍生为他所累,蓬莱的每个人都为他所累……

    宋归尘走到现在,业孽重重,什么都没了。

    没了亲人,没了师门,也没了爱人,蹉跎百年换最后一生落拓。

    “你可以求我的?”

    在他前去找阿难剑时,楼观雪似笑非笑说。

    夏青抿了抿唇,说:“我自己来。”

    楼观雪从善如流,依着他:“好。”

    阿难剑早就有了灵。它应该是在察觉到夏青来了川溪城后,便自己溜了出来。

    一把剑躲躲藏藏,怕人抓住,失去主人气息后郁闷地想把自己埋进土里。

    被人揪出来的时候,阿难剑有一万种逃的方法,可是察觉到熟悉的感觉,又不挣扎了。

    这人不是主人,但是它并不陌生。

    卫流光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走个路还能磕到脚。

    他把差点让他摔倒的东西挖出来,一时间震惊地瞪大了眼:“我的娘诶,我这辈子是注定跟剑有仇是吗?不行,我今天非把这玩意碎尸万段不可。”

    阿难剑:“……”

    傅长生在旁边无奈扶额:“流光,薛师姐还在等我们呢。”

    卫念笙在旁边翻个白眼,毫不留情:“碎尸万段,得了吧,就你那点力气掰它都掰不断。”

    卫流光恼羞成怒,瞪她:“你不都嫁人了吗!不呆在家里祸害顾小白脸,跟过来干什么。”

    卫念笙:“顾郎去冀州安顿流民了,我一个人无聊啊。”

    卫流光气得不行,抓着手里的剑想打人。

    可是视线往上面一停,又顿住了,这把剑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手中一颤,那袖子胡乱擦了下上面的泥,不情不愿说:“算了,去城里当个好价钱。”

    卫念笙翻个白眼,吐了下舌头,转头跟同门的师妹聊天去了。

    她当年被上清派所救,对薛扶光崇拜得死去活来,那时候除了嫁给顾郎,第二个愿望就是成为和薛师姐一样的人。

    陵光破城后,世家贵族与市井草民无异,安顿好家人,她和卫流光齐齐拜入了上清派。她虽然比不上卫六那种恐怖的天赋,可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不求大道长生,只求能护着自己所爱的人平平安安。

    卫六小时候被算命的说天生剑骨,她当时以为是忽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但是她听薛师姐说,世上对剑术最有天赋的人,是她的小师弟。卫念笙想,那位小师弟,真的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了。要是有他在,天下或许能太平不少。

    一群人往东洲主城走,本来以为会被鲛妖阻拦的,谁料一路上畅行无阻,看不到人也看不到妖。他们走到最后,到了一堵城门前,卫流光还没来得及骂骂咧咧,傅长生忽然轻喝一声。

    “小心!”

    只见天地间罡风四起,黑色的雾在青灰空中弥散。

    砰!一声巨响,城墙轰隆隆往下落!

    紧接着,一道卷着树叶子的青色剑意劈开魔障,和那熟悉的木灵震响的声音,响彻旷野。

    所有人在墙下抬头,愣怔抬头。城门大开,主城里站满了人,有鲛人有修士,鲛人有一些受了伤,匍匐在地,眼中满是恨意。

    “宋归尘,你疯了吗?”虚空之中,薛扶光拿着剑,风卷过苍灰白发,拿着剑,静静望着他。

    宋归尘跟谁都能装模作样的微笑,若无其事和煦温柔,唯独面对薛扶光,全部的力气都用来阻止心中翻涌的情绪,于是根本顾不上表情。他永远不会对薛扶光出手,所以在剑意扫过来时,不躲不亢硬生生遭了一击。

    他苦笑道:“我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薛扶光开口:“我若是不在这里,你就要屠城吗?和当年鲛族在青岚城所做的事一样?”

    宋归尘说:“我不是为了报复当年。”

    薛扶光疲惫地不再说话。

    宋归尘擦掉嘴角的血,说:“我入魔了。”

    薛扶光豁然抬头,死死看着他。

    宋归尘道:“我修的杀戮道,入魔后只会变成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思凡剑,恍惚了下,苍白地笑笑:“我就想着,造了那么多孽,还是在死前给人族做件好事吧……”

    他的命不值钱。他的尊严不值钱。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跪在楼观雪面前,自拆骨自抽魂,千刀万剐下地狱,来消除神的恨。

    可是楼观雪不需要这些,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神明,怎么会在意蝼蚁的生死。

    到最后是他的小师弟,跪坐阵中魂飞魄散,替他承担了所有的恩怨,承担了本该属于他的罪。

    夏青啊……宋归尘恍惚了片刻。

    他们每个人都算是看着夏青长大的。师父给小师弟取名为青,取自“已是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刚开始那个孤僻懒得搭理任何人的白团子,到后面一逗就炸毛的小男孩,再到长大后意气风发出走天下的小少年。蓬莱的往事历历浮现眼中,他的小师弟,本是阿难剑主、修的太上忘情,一辈子与红尘没太大羁绊,是他将他牵扯进这纷扰不休的恩怨里。

    “真的没骗你们!我真的被一个白头发的人救了,不是鲛族的圣女,他眼睛是冰蓝的。”

    少年气急败坏解释的声音响在耳边。

    宋归尘眼中泛起一丝血红来,短促笑了下。

    到现在他才明白,救下夏青的,原来是神啊。

    ……所以他都做了什么呢。

    他这样的罪人,连死都不配。

    只是现在他要入魔了,不得不死……也终于可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