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和光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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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城是东洲临近通天海的一个小城,民风淳朴,以渔为生。 家家户户门前都晒着渔网,摆着渔具。檐下吊挂着一从又一从蓝铃草。 花的形状像铃铛,一条枝上十几朵,掉垂在翠绿的叶子间。 这种花在东洲土生土长,传说挂门前有招福辟邪的功能。 当然,这些都是宋归尘听人讲的。他虽然在这里长大,却从来没出海打过鱼。 宋家是离国名门,老太傅辞官归隐后,才离开上清定居在青岚。 书香门第的世家总是规矩多,宋归尘身为嫡长孙,被老太傅带在身边教育,从小背四书五经,学君子六艺,他也算是家风严谨,可骨子就不正经,当不成君子。 老太傅为人清廉端方,独独没想到自己亲手养成的孙子会是个混不吝。 小时候的宋归尘仗着自己天资聪慧过目不忘,每回忽悠完教书先生后,都会翻墙偷溜出去到市井民巷瞎混。 除了怕被老太傅打断腿没敢去青楼外,吃喝嫖赌其余三样他都占了个遍。 当然他不是纨绔,他对这些也没瘾,他做什么都是图个新鲜—— 看到木匠削泥人,能死皮不要脸缠着人家拜师学艺;路边遇到一个卖身葬父的,也可以蹲下来边磕瓜子边聊天,跟她一起骂那黑心肠的后娘。 他从小人缘好,长袖善舞,嘴甜卖乖,跟谁都能聊得起来,把他放到菜场,砍价的本领不比宅里的婆子差,不是靠脸,靠讲道理。 亲眼目睹他把一条鱼从三十文砍到二十文后,老太傅差点没活活被气晕过去。 醒过来拿着棍子追着他满院跑,这时宋归尘都会溜去隔壁避难。 他爷爷脾气暴躁,但君臣之礼刻在了骨子里,在皇家人面前总会收敛几分。 可以说,他小时候的命是上清城那位病秧子帝姬给的。 上清城那位帝姬,小时候宋归尘的印象就是,病恹恹,心狠嘴毒,长得……挺好看。 他和薛扶光之间,民间书籍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青梅竹马,情深伉俪。 回忆起来,也没什么大风大浪刻骨铭心的事,毕竟青梅竹马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你和她真的过于熟悉了,再难生出波澜,最好的归宿就是相敬如宾。 他和她成亲也是莫名其妙的,因为国师演算出的四字命数“和光同尘”。 他差点想改名。 就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成语,扯上玄乎其玄的命数,给他们定了下这一世的姻缘。 “宋归尘,你后悔吗?” 薛扶光这辈子问过他两次这句话。 一次在成婚前,石榴红裙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偏头静静问他。 帝后和太傅都觉得这是门好亲事,因为他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知根知底。 可就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成亲反而成为一种很奇怪的事,宋归尘为此抓耳挠腮彻夜难眠—— 他还从来没体会到过话本里轰轰烈烈至死缠绵的爱情,难道就要先和早就熟知的薛扶光绑在了一起吗? 宋归尘的性子说白了就是好奇心重,好奇尘世间的一切。 凡是好奇的事他千方百计也要试,比如沿街乞讨,路边叫卖,下地挖坟。 可当时他明明那么好奇书里说的,遇一个陌生人怦然心动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感觉,对上薛扶光的眼却噎住了,跟入魔一样,心甘情愿断送了这种可能。 那天他发了好久的呆,难得不好意思,别过头,低声含糊说:“不悔。” “宋归尘,你后悔吗?” 神宫崩塌,蓬莱大火,血与雨染就的夜。 他第二次听到那句话,给的答案也没变,伸出手擦过脸上的血,微笑,一字一道:“不悔。” 自己选择的路,无论什么结局,都谈不上后悔。 薛扶光一句话没说,拿着剑转身离开。 恩断义绝的时候,宋归尘忘了什么心情。 大概那时候被仇恨所累,情绪过于疯狂,早就麻痹了五感。其后百年,一个人坐在经世殿,眺望那条名叫离离的长河,也将所有记忆封印,不敢去回忆。 拜入蓬莱后,他曾经问过师父,离国国师算出来的命数是真是假,师父翻个白眼反问他,你希望是真是假?他一时语噎,说不出话来。 他希望,是真的…… 原来这世间情爱,不止一种怦然心动。 后人评价他们,都摇头叹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宋归尘坐在书楼角落,听完也觉得挺有道理的。 他和薛扶光,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因道不同,咫尺天涯。 ——到最后,刀剑相向。 他的苍生道早就破了。 尘世的执念羁绊成了永生永世的枷锁,困住他神魂,日复一日,终于在他心头结成了心魔的果。 从密室闭关出来,玄云派那位小弟子毕恭毕敬守在门外,见他出来眼露惊喜,说了一堆祝贺的话后才引入正题。 宋归尘听完,被心魔操纵混乱嘈杂地大脑中,只捕捉到了几个字,东洲,上清派,鲛族。 寇星华犹豫说:“……大祭司,您说我们要不要去。” 宋归尘立在石门前,玉簪紫衫,闻言轻轻一笑:“假的。” 寇星华:“什么?” 宋归尘道:“她不会做出这种决定的。” 寇星华:“她?您说扶光仙子?” “嗯。”宋归尘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思凡剑,剑刃上已经开始有黑色的魔气缠绕。他的苍生道破了,早在百年前以杀入道,修的是杀戮。 ……杀戮道。 心中的恶魇越发暴躁,试图控制他的神智。 宋归尘说:“她永远不会选择以杀止杀。”他聊天的语气非常平和,就和无事一身轻路上遇见跟人拉家常一样。 宋归尘又想到了什么,笑了下,说:“你们不用去东洲了,我一个人去就行。” 他一个人,就可以了。 重新回青岚城,宋归尘看到的是一片空城。冷风呜呜吹过,泛黄的枯草瑟瑟发抖,蓝铃花在春季枯萎。 天气阴沉,他看着乌压压的黑天,忽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某一晚,在外游历的他心思一动忽然想回家看一眼。 走到路边,听到有人在唱歌。滚水沸腾,月色阴冷,那人佝偻着腰,疯疯癫癫说:“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恩怨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