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逃湖县帝胄藏山野,访阔府皇宗丧泉鸠
话说自太子逃离京城之后,沿着渭水一路向东,以往锦衣玉食的生活已成为过眼烟云,如今只能仓皇出逃。 这渭水沿岸有着关中最肥沃的土壤和最发达的水系,《尚书·禹贡》称之为“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这一马平川,孕育了各色鲜果。刘据一行一路向东,不敢往人多市镇中走,平时只在乡间偷摘些猕猴桃、木瓜、石榴、拐枣充饥。想那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子,如今落得累累若丧家之犬,两个儿子虽不惯饮食,但到如今也不得不吃了。 纵马几日来到渭南,这里是八百里秦川最开阔的地方,渭河在此处吸纳北洛河,一同奔如浩荡的黄河。望着渭水涌入宽阔的黄河之中,心生感慨。他认为,自己便如渭水,父亲当如黄河,自己的涓涓细水必得汇入父亲的波涛中才能奔流入海。只是自己先前不懂这个道理,总是想着改变父亲的想法的思路,真到逢上父亲的滚滚波涛,自己将无力反抗。想到此时,心又转向悲凉,不禁长叹一声。 身旁刘据的两个儿子望着广袤的冲积平原,依山傍水的壮美风景,爽风吹来,连日的疲惫被驱散了大半,不禁精神为之一振。见父亲伤感,也不禁怒上心头,一子愤愤说道:“想我大汉的大好河山,如今被jian人扰乱成这个样子!” “父亲,我们还会回长安吗?我不想再这样赶路了。”另一子道。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如今你皇爷爷被jian人蒙蔽,你们的大哥刘进已经遇害了。如果我们再晚几天出来,只怕性命也不保了!”刘据道。 “可怜病已才刚出生,那么小的孩子,他们也不放过,被抓到监牢里。这孩子是死是活我们也不知道,恐怕是凶多吉少,大哥这一脉怕是要断了。”另一子道。 “如今也顾不得病已了。我们出逃之时,我把病已托付给田仁,相信田仁会想办法的!”刘据哀道。 “那我们下面该逃往何处呢?” “是啊,父亲,这几日我实在吃不下这乡间的果子了,我们已经离开京城几百里路了,想那追兵也不能至此,不能去人多之处换些衣食吗?” 刘据听罢,举目远望,忽又眼前一亮,挥鞭指向前方说道:“黄河对面便是风陵渡口了,我们且不过河,就沿着黄河走,去湖县!我想起有一故人在此,我们到湖县之后,先打听消息再从长计议!” 说罢,随从伐木造船,刘据携子登一舟,余者随从各登二三舟。行不久时,见身后从者后北划至风陵渡登岸,或往西划至渭河。两子大骂道:“匹夫!竖子!竟敢弃我们而去!” “罢了!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且你我父子如今穷途末路,莫若让他们逃生去吧,也削减我心中的罪责!”刘据平静地说道。 行了一两日,父子三人弃舟登岸,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各拄一根棍,一边乞讨一边赶路,受尽白眼,骨瘦如柴,宛若乞丐一般。 又行了几日抵达湖县的泉鸠里,眼见着前面有一户人家,有两个农家夫妻正在院中烧饭。男的名叫辛善,不过三十多岁,女的也差不多少,名叫王鸣。辛善远远看见三个乞丐往家里走来,喊道:“老太婆!快端瓢水过来,外面来了三个要饭的!” “来了来了!”王鸣端水过来,见父子三人已由丈夫走进院里。“你们是逃难的吧,你们那里是不是今年饥荒了?快喝口水吧。” 刘据率先接过水瓢一饮而尽。辛善道:“慢点,别急别急,还有呐!”说着唤王鸣再去盛水过来,顺手用结满老茧的手抓了一把粟米皮在瓢里:“吹吹再喝!”刘据不解,两个儿子亦诧异。“你们路上走的太急了,看你刚才喝得太猛,这俩后生嗓子眼小,小心呛着!”辛善笑道。 “父亲,这能喝吗?”刘据说道:“喝吧,孩子!”两个孩子接过,这才一口一口喝下,缓过神来。“你们等着啊,锅里的饭还要一会儿才能好呢!”王鸣道。 “谢谢你们了!”刘据说道,便要下拜,两个儿子也放下水瓢要拜。夫妻二人赶紧拦下,说道:“这是干什么!如今朝廷苛捐杂税重,咱们老百姓活不下去闹饥荒不是常事嘛!像我们夫妻俩,想当初也是像你们这样过来的。” “湖县也曾闹过饥荒吗?我怎么没有听人报过。”刘据道,见到她与自己差不了多少,却也是满脸蜡黄,皱纹满面了。 “你们是外乡的,哪知道我们这里的往年的艰难。那一年,皇上出兵征匈奴,我们这湖县也是闹饥荒的时候。饿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呢,那可是易子而食的!我们俩没孩子,去外乡乞讨,人家给了我们一碗粟米,我们就活下来了。”王鸣道。 刘据默然不语。 “我看你们爷儿仨个不如住下来,有我们夫妻俩吃的,就有你们的。回头给你们换身衣服,我平时织席贩履,你们给我打个帮手。等将来你们那里不闹饥荒了,我再找车送你们回去!”辛善道。 刘据父子于是留住辛家,洗过澡后各自换上件农家衣服,父子三人容貌甚伟,仪表不凡。王鸣惊叹道:“老头子,你快看,这三个乞丐打扮打扮竟比你还好看!” 辛善哈哈大笑,“一看你们就是谁家公子落魄,放心,来我这儿,别的没有,准能叫你们填饱肚子!”于是夫妻二人有说有笑去备饭了。不一会儿,端过来三个陶碗,里面盛着满满三大碗麦饭。这麦饭又称“糗”,是大麦去秕之后蒸成的干饭,且蒸熟晾干之后可以长期保存,饥荒之年可以度日。因是未曾磨制的大麦,制作粗糙,多为寒俭平民所食,故而与皇子皇孙日常所食不同。 刘据父子接过麦饭,便狼吞虎咽起来,只觉是珍馐美味一般。辛善夫妇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咱们乡下人填补肚子的麦饭,倒叫这爷儿仨吃出鱼、rou的味儿了!” 刘据心中叹道:“在这山野之间,过个男耕女织的生活也挺好!我虽贵为储君,却没有这乡下两口生活的快活。” 家中多了三张吃饭的嘴,辛善便倾其所有,虽勉强供这一大家子人填饱肚子,刘据总算是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的稳定日子。两个皇孙每日帮辛善去市中贩履,并打探消息。二人身着素人衣服,却也无人认出。 天气转凉,辛善在为一家子人的寒衣考虑。刘据感其夫妇每日辛劳,自己却无能无力,便想寻故人借款资助。这日,他命儿子去东湖中找一个富商,此人名叫秦富阳,曾是太子博望苑之门客,后来此定居。刘据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佩,对儿子说道:“儿且拿此珮去见秦富阳,告诉他我在此地,须借钱来还。切记小心!” 刘据子携玉佩去秦府门前,却被家丁所拦下。刘据子拿出玉佩道:“将此物交给你们的主人,他自会知道我是谁。” “臭叫花子,哪里偷来的玉佩?想见我们秦公,门儿都没有!快滚快滚,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此时,一架马车行至门前,秦富阳刚从外面回来。皇孙便喊道:“秦富阳,你难道忘了长安城里的故人了吗?” 秦富阳一惊,听得是关中口音,自别太子博望苑后,便未曾闻得此音。便道:“卿为何人?” 皇孙持珮示之,慌忙下拜道:“不知贵客降临,死罪死罪。太子如今身在何处?”说完自知失言,慌忙将皇孙请进家中,将适才失礼家丁痛责。
闻得皇孙所言一路颠沛流离,又谈到京中局势,秦富阳泪如雨下。安排下人设宴款待皇孙,后持银两百两交付皇孙。皇孙道:“父亲此间不便出面,我代父亲谢过秦公了!” 皇孙前脚迈出秦家,家丁给一小厮递一眼色:“跟上去!”皇孙一路趋行,回到辛家。一家人惊喜不已! 不多时,湖县县令派人包围了辛家。辛善对刘据父子呼道:“外面来了官兵,不知何故。你们快快进屋,千万不要出来!” 说话间,一伙儿官兵涌进了院子,县令从人群中走出说道:“快把太子皇孙交出来!” 夫妻二人诧异不已,没曾想自己收留的居然是皇子皇孙。辛善道:“什么太子皇孙的,我不知道啊!”王鸣道:“太子皇孙怎么可能到我们这种地方来!” 县令道:“太子在京中谋反,逃至此处。如今皇上下令各地抓捕,你们敢窝藏钦犯,那也是死路一条!快快交出人来,本官考虑免你们一死。” “人确实是没在我们这里,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怎么可能养活得起这么多人。”辛善话音未落,县令下令:“废话少说,给我搜!”辛善上前阻拦,被官兵一刀砍下,当场成了刀下之鬼。而王鸣见了辛善死了,大哭地扑向官兵理论,官兵又是一刀插向王鸣,王鸣匍匐到丈夫身上,也断了气。 刘据及皇子在屋里听得分明,早知在劫难逃,后悔让儿子去城中寻人,方才把官兵引来,不光害死了一对心善的夫妻,自己也招致了大祸。 “父亲勿忧,容孩儿出去与他们决一死战!”说罢,两个皇孙向刘据拜了一拜,打开屋门充了出去,“我们乃当今皇孙,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持兵刃向刘家皇室,莫非是要造反乎?” “你等京城谋逆,皇上亲自下令捉拿,早已不是刘家子孙。人人得而诛之!”县令口中如是说,心中暗喜今日必将大功一件。 “太子为皇储、国之根本,皇上并未降旨废黜,不能受你等刀斧相加。今日你等想带走太子,除非从我们身体上踏过去!”皇孙正色道。 此时,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了士兵的人数,将这小院围得满满当当。县令道:“不要听他们废话,抓活的!” 兵卒们听到命令,纷纷向两个皇孙聚拢。皇孙持剑与众卒展开殊死搏斗。最终寡不敌众,身负重伤,亦被杀害。 院中四具尸体横陈,士兵们把院中里里外外搜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屋内无人进去,门在里面反锁。众人皆知太子就在屋内,只是不知近身是否有高手护卫。县令在前排遁甲护卫下,起身朝屋内喊道:“屋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些出来,免遭杀身之祸!” 兵士持矛刀尖向里,谁也不敢再向前半步。半晌屋内无动静传出。只听得忽的一声清脆,里面传来木器倾倒的声音。此时,有一山阳的士卒名唤张富昌,大叫一声:“不好!”率先冲上前去,推门不开,便用力踹门,半天才将门打开。 “太子自缢了!”张富昌一声传出,外面的人鱼贯而入。原来刘据见局势如此,无奈在屋中披发跣足,悬梁自尽,终年三十七岁,时征和三年八月二十六日。新安令史李寿快步上前,解下绳索,将刘据尸身抱了下来。 毕竟不知二人下场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