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江山,与君共担八十二
大唐开元八年,也是东瀛养老四年*九月初。 东瀛平城京*大内里*,右大臣藤原氏,同时亦是藤原氏氏长,藤原不比等的内府中。 重重纱缦遮掩着床榻上那个被锦披绸被围得厚厚实实的男子,沉浊的呼息声,仿佛是冬日里吹入破旧草房中的冽风,时响时喑。 “大人,陛下赐的汤药已好,请大人您用药。”一把温柔甜美的声音穿透厚厚织帷,传到床榻上那个老人的耳中。 老人重重地喘了口气,徐徐张开眼,有些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然后眨了一眨,借着所余不多的泪意润一润干涩到几乎要被自己眼皮磨伤的眼珠,努力地张开口:“进来……” 紫衣的女子应了一声是,举盘膝行至榻前小几之上,先将牡丹漆盘稳稳安置,再从宽大的广袖之中露出几只纤细而洁白的手指,小心将几上所置,三足狻猊衔珠戏的黄铜香炉移于稍远处香案之上,接着撩袖轻挥,扇去了留下来的几丝袅袅紫烟,这才低声道:“大人,小女侍药,惊扰大人了。” 得了老人的回应,她才跪直了身子,伸出皓腕,素手轻挽,徐徐将紫白双色绞菱纱制成的重重织金银纱缦卷起,以流苏玉带系之,露出一张虽然已是老迈,却仍依稀可见旧年风姿的面孔来。 女子初见这老人面容,很是微微吃了一惊——毕竟她见过的老年人,无一不是满脸枯槁,皱纹遍布,如干透了的木块一般毫无生气。而这一个…… 若非他气息紊乱,甚至已是出息多过入息,只怕便说他还有十年好活,都不会有人怀疑的。 这般想归想,女子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依旧是动作极柔极轻地喂他服药,半点儿没有懈怠之态。 许是求生的意志,分外强烈罢,一碗汤药,不过转瞬时便被一勺勺地咽进了老人腹中。女子见状,倒也松了口气,放下药碗,取出巾帕来就替他擦拭唇角残余的药汁…… 突然,一只虽然枯干,却依旧白晳,更不见半点儿老斑的手,从斜侧里伸出来,轻轻地,但却极为坚定地握住了她如玉节般的皓腕。 正专心替他拭净唇角的女子吓了一跳,抬眼看时,却正对上一双依旧清明的眼睛。心头一动,脸上一热,不由垂下脸来:“大人……小女惊着大人了……” “汝着紫衣……”老人吃力地吐出几个字来。 “……是。小女乃是宫中女御,因为曾经受过橘宿祢大人*的恩惠,所以如今得恩准,来服侍大人,以为回报。” 柔细得仿佛一掐便断的语音刚落,老人便长舒了口气,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是她么……真是……这么多年了,还是她最了解余么……” 吐口气,他目光微温地看着殿顶,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汝名……” “清子……阿倍氏的……清子。” 女子温驯地垂下长睫,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清子么……却是个好名字,可是太过寡淡了……你这般的姿容,原本应该配上更好的名字……” 老人再喘了口气,吃力地伸出另外一只手,拍了拍她细滑如脂的柔荑,然后想一想道:“紫衣……叫紫衣……如何?” “小女惶恐,紫衣之名何等高贵,小女……” 阿倍氏清子惶然地应着,却被老人一阵带着咳声的笑语止住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本来就是出身于阿倍氏家*的贵亲……你的母亲,也就是明日香皇女*的后氏罢?” 清子脸色微微一白,惶然之间积起的泪珠潸潸而下,楚楚之姿,我见犹怜:“大人……” “无妨……”老人目光微微一暗:“无妨……你在余处,不会有人敢碰你一下的……无妨……莫怕……无妨……无人敢碰你的……” 目光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眼前那乌发红唇,雪肤紫衣,似乎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了另外一人的身影…… 一个这一生,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身影。 大唐显庆四年冬。 第二次,八岁的中臣不比等骑着小马,身后跟着被唤做武罗自的苏我连子,伫立在了九成宫大门之前,只是这一次不若上次的是,无论是他还是苏我连子,都没有了那副冷静淡然的神态,易而代之的,是眉目间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愁云。 “次公子阁下,您真的要去见那位皇后娘娘么?” 苏我连子望着朱色大门,轻声问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少年。 “余自是不喜去的,可不去,又能怎样呢……毕竟这是唐土,毕竟她是尊贵无比的唐国皇后娘娘……不是余可以违抗的人物。”摇一摇头,不比等清秀的眉目间,尽是阴沉郁郁之色:“何况……” 他抬头望向终于徐徐洞开的大门:“余还是想去看一看,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一下那些人传来的消息的。” 苏我连子叹了口气:“阁下,恕武罗自直言,这样的时刻,并不是一个意气之争的好时机。” “尽管如此……”几乎与这位忠心耿耿的从臣尾音同时发声的中臣不比等,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才又顿了一顿,轻声道: “尽管如此,余还是想看一看,那位皇后娘娘,是不是真的半点儿都不在乎余在她唐京中的所为。又或者是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之前她关注余的一切态度,都不过是为了要借余之所为兴势造局,将她安排在上官府中那个旧侍召回宫中,加以保护……余想亲眼见识一下,真相是否,确如大家所言……” 顿了一顿,这个少年柔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坚定到近乎强硬的表情来:“余要亲眼见一见。” 苏我连子默然,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可是阁下的身份尊贵,您可切不能忘记……” “忘记什么?”中臣不比等头也不回地轻声发问:“忘记那些谣言么?既然是谣言,那又有什么可信可记之处呢?” “殿下……” 苏我连子见到他这般的态度,一时情急,竟然失声喊出了两个万不应该出现的字眼。下一瞬,他便立时惊觉了自己所犯的大错,神色一僵,全身发冷。 但叫他不曾想到的是,这个小小的少年,只是平静地纵马前行,并没有怪罪于他的意思。 迟疑了一下,也只一下,他便跟了上去,不顾额头浮出的冷汗,轻声道:“请阁下赐罪。” “你说了什么,余全未得闻。只是……” 在最后一道内门前停下,中臣不比等长吐口气,头也不回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只怕余也不能当做听不到了。” 言毕,他便落马停伫,整肃衣衫之后,向着前方长行一礼,宣请奉命前来的后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