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江山,与君共担三十四
夜色之下的九成宫丹霄殿前庭。 猎猎晚风抚旌旗,一面面五彩字锦在阵阵刷刷声中,被捋得挺直如刀。在挑得直入九霄般的大红宫灯照耀之下,仿若一张张冷冷俯视庭中的武士般冷峻面容。一片连绵成林的,被大红烛光照耀着,模糊成一团火色霞彩的秋海棠花,灿烂而夺目地燃烧着,将整个九成宫,整个丹霄殿前庭,都衬得仿若非人之境。 九左九右的十八排近千张雕花酒案,相隔铺了波斯贡来的锦毯九尺宽御道,相对而设,案铺从近至远,由铜至银再至金的杯爵碟盏摆设着,从无彩到五彩的珍禽异兽图的金绣朱锦流苏衬子垫着,案后配以松柏木制的锦垫圈椅再到金漆描朱的矮脚山背胡床。一排排地向前绵延而去,一直到最高处,那三阶台阶之上,装饰着金玉的黄杨、胡桃、紫檀木的小屏独坐榻,配以隐囊,辅以琴几…… 都不及那正中央的金色宝座,夺人耳目。 金,只是一片的金,璀璨而耀眼的金。可以说,那通体的金色之中,就只有镶嵌其中那颗颗硕大如龙眼般的珠玉晶宝,多少绽放着些别样的风情。 但是这样的瑰丽,在成片通体的金色之中,也被湮没,只成了一颗颗不那么起眼的石头——就好像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寥寥落落的几颗晦暗星子,努力地挣扎着,渴望展出自己真实风采的它们,终究还是被这如辉耀大地的阳光般的金色所湮没,露不出半点儿声息。 只有它旁边那一张玉石雕成的案几,却在一片灿烂无敌的黄金色中,温润怡然地占着自己的一角,引着有心人的目光。 在这样的金玉争辉之下,坐于御道两侧案几之后的人们,却反而成了最大的摆设——每个人,每张脸,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都是一片空白,只是一件件衣裳,一顶顶冠冕装饰起来的无脸人偶而已。 ——这样的感受,却是媚娘跟在牵着李弘的李治身后,抱着李显,另一只手牵着李贤步上锦毯御道时,最真实的直觉。 每个人的脸,都在这样的金光玉辉之下,模糊了,看不清楚了。 事实上,她也看不到他们的脸的——每个人都叉手叩首,行着最隆重的大礼,她看不到他们的脸。 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知道,此时此刻,即使他们抬起脸来,也只会是模糊的一片空白。 这是为什么? 她在心底暗暗问自己—— 这是为什么? 她认得他们每一个人……至少前面的两排人,她每一个都认得……在平时,在任何角落里,她看到他们的时候,她都认得。 那一张张的脸。 可为了什么…… 在这里…… 她不认得了? 媚娘有些困惑。 “怎么了?” 一声轻问,却叫她蓦然回神,看着李治一笑,却摇头不语。 李治以为她累着了,便伸过另外一只空着的手,紧紧揽住了她在华丽宫袍下,仍旧纤细的腰肢:“累了么?无妨,一会儿找了由头,我叫他们安置着你去更衣,这华衣金冠好看归好看,可也着实沉重了些。” 听着他的喃喃细语,切切心思,媚娘突然觉得眼前明亮了起来。 是啊,模糊便模糊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要看得清他的脸,孩子们的脸,这就够了。 思及此,她的眉目,渐复淡然,唇角也勾起了一抹淡淡笑意。 “无妨。” 她低语,以只有他们一家子听得见的声音轻道:“这一点儿重量,媚娘倒也还担得起。” “是么?”李治还是有些忧心,抽空儿看了她一眼:“我还是觉得太重了。” “……比起浣衣坊里那些满着的浣衣大盆,这可是轻得多了。”媚娘垂眸半晌,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 果然,李治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扶着她,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步去。 当李治媚娘夫妻带着三个孩子终于走到了台阶的最高处,那金光灿烂的宝座之前时,立刻,一阵唱颂之声响了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之后,便是一片寂静。李治看了一眼已然习惯了这等阵仗,不再似初见人时一般惊哭骇泣的李显,再瞧一下盯着案几之上的新式果品满脸垂涎之色的李贤,又瞧了一瞧自觉立在玉案之后,看着自己抿嘴而乐的李弘,最后将目光落在抱着李显安静立在自己侧后一步处的媚娘,眯一眯眼,点一点头,转身过来,沉声道:“今日大宴,众卿当免应礼。” “谢万岁赐恩!”又是一句如雷声轰轰,震耳欲聋的谢颂,亲王诸公,文武百官,内妇诰命,诸家内眷,齐齐地起礼,谢恩,平身,叉手垂身前,立待李治定驾。 李治淡淡一笑,看一眼媚娘,便从她怀中抱过了李显,携了她手,双双稳稳坐在那金色的,可容五人共坐的宝座之上。 看到这样的举动,下面诸人齐刷刷投上无数的灼灼目光。但李治媚娘,却似无感一般,淡然转身,受了李弘与李贤之礼后,便自转身,李治看一看面色各异的百官,含笑点头:“赐座。” 百官与内眷们只是愣了一下,便各自带着各自的心思,坐了下来。 李治抱着李显,看了一眼媚娘,两人同时端起一只金镶玉龙爵,便向着诸臣一举:“今我大唐内定外平,实乃诸臣之功,朕今携后,共谢百官,以此酒谢众位安民定生,平世之功!” 言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 歌舞起。 媚娘也从李治怀中接过了一脸无趣,昏昏然欲眠的李显,摇了一摇,便笑着看向李治:“看来是想睡了。” “那便抱到后殿去,记着别叫离得远了。” ——仿佛是形成了一种默契一般,自从安定离开之后,他们夫妻二人,便再不肯叫孩子们离开眼前一会儿——即使是因为国储之身所限,不得不常在东宫的李弘,李治也要他每日十二个时辰里,总得有八个时辰在自己眼前呆着。 而剩下的四个时辰,媚娘也要去至少占了三个就是了。 不过这样的场合,显然李显还是受不住的——孩子年幼,毕竟睡眠多些。所以李治也没办法硬将孩子留在身边,只是点一点头,转身嘱咐了清和一句。 应了一声之后,清和又道:“那便由明和哥哥去守着罢,好歹这会儿还有清和在。” 一边看了一眼连连点头的明和。李治想一想,也觉可行,便将孩子交与他,再三嘱咐不可叫他累着了,又想一想,便转头去问一开始,便被李弘从内司特为潞王殿下所特制的小玉案后拉到太子的大玉案后同坐,互比着吃葡萄玩的李贤道: “明允(李贤之字)累不累?要不要也跟弟弟一道进去歇一会儿?离胡戏开始,还要好一会儿呢。若是你累了,便先去歇,待会儿胡戏梆子起了,父皇着人去叫你。”(胡戏,唐时西域诸国进献各种杂技百戏入长安,为唐宫廷贵族所喜。尤李治在位时更进一步编制归整,发扬光大。再加上历年西域诸国均不断有新技人戏人入宫或入各大贵族府上受编用,李治在位中期乃大行胡戏之风——所谓胡戏,也就是类似于今天的马戏团。只是那时的胡戏,多以人为首,以兽取乐的极少甚至基本不得见。) “不要,贤儿又不小了。而且父皇,你平日里叫着贤儿的,怎么今日突然改了唤字了?贤儿好不习惯。” 李贤一愣,嘴里咬着葡萄也立时摇头,并且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傻子。”李弘吐掉口中的葡萄皮,伸手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也不管这般动作,在下面的臣子们看来,到底有多么的不合国储身份,只是笑着道:“这样的时候再叫你大名儿,你这是还嫌父皇挨那些老臣们的眼刀不够么?” 李贤怔怔地眨下圆圆儿的丹凤眼,往下一扫,立时便先翻了一记白眼给那些一脸怪异的大臣与内眷们看,这才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大哥,做个鬼脸:“真是事儿多……咱们是自己兄弟,坐在一处又有什么不得的?哪儿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可守?真是,吃饱了咸盐撑着了——父皇母后还没说不可呢!” “那是因为父皇母后自己就先失了身份么。”李弘举起酒杯,装做欲饮酒的样子以袖遮口,吃吃吃地,与听到这句话后立刻反应过来的李贤一阵偷乐。 “对啊!都忘记了,啊唷,父皇明日里又要被折疏给埋了——好大胆呢,竟然敢与妻共座……哈哈……呃……我闭嘴,我不说。” 李贤还没嘚瑟完,就被李治抛过来的眼刀给吓得全身一激灵,立时喃喃自语两句。拿小小的手掌挡了口,做出一副锁口的模样,然后便抿着唇,安安静静地坐着,摆出一副乖到不行的好孩子模样。 一边儿的李弘早将这一来一往的父子斗法看在眼里,只是碍于场合,就算憋到暗伤,也只能忍着笑就是了。 只是他肤色本极白,更胜粉玉。这一憋更是将整张原本就华贵俊雅的小脸都催成粉色,再衬着一身朱红绣金的宫衣,一头冠金簪玉,乌黑如墨的盘发,却恰如冬日初雪,晴映朝日绯霞一般,美得教人无法移目。 一时间,那席上的女眷们,竟都是盯着他看,直似失了神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