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江山,与君共担三十三
李治本是满心欢喜,猛可里听到这般急促的脚步声,自然心中难免不快,于是便抬了头,摆出一张冷脸来对着匆匆入殿的那人。却没想到在看到那小小身影之后,不得不软了脸下来。 原来,来人却是李弘,一身正红镶金的宫装,一发显得粉肤唇朱的李弘。 看着儿子匆匆地走进来,也不理左右行礼,也不回礼,便只将整个人扎到媚娘怀中,闷着不吭声儿,一边儿坐着的李治好生无趣,便有心逗一逗他,正待开口,却被媚娘一个眼神给止住。然后才省觉,李弘过来时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大对。 “弘儿?”李治扬眉轻唤一声,却只换得李弘闷闷地一声嗯。 “怎么了?”媚娘看着李弘那般模样,不免有些惊忧,急忙柔声地问着,一边儿又似是孩童时代一般,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心。 “母后,月明jiejie今夜便走了,是么?”李弘闷闷的声音从媚娘怀中发出来,却叫李治与媚娘齐齐松了口气之后,又不免好笑。 但好笑归好笑,夫妻二人想了一想,倒也是不免心疼内疚——说句实话,若非他们这等身份,只怕李弘此时早已…… 闭了闭口,李治终究还是摆出正色来,伸手将儿子从爱妻怀中拔了出来,好好儿抱到面前,心中暗讶于这孩子身量轻盈,即时又觉得内疚——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而自己还想着…… 摇一摇头,李治将那些念头一并甩出去,再看着李弘嘟着小嘴儿,一脸可怜又委屈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地道:“你瞧一瞧你,哪里就有你这等模样的?不过是一件事儿不顺心,你便这般的不痛快,那以后你若再遇上更不痛快的事,又当如何?” “父皇,做太子,会一直都这么不痛快么?” 李弘一句问话儿,却叫李治一时停了口,又不由地回望了一眼媚娘,刹那间……他似乎又看到了云泽殿的那扇宫门。 他的表情,淡伤微苦,旋即便认真地看着儿子,轻轻点一点头:“嗯,会有很多时候,都这么不痛快。” “那父皇母后为什么要让弘儿做太子?父皇也好,母后也罢,都是极疼弘儿的,为什么会想到要让弘儿做太子呢?” 虽然平日里对着其他人,总是一副老成沉稳的模样,可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所以难过会有,伤心也会有。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句话,却问得李治媚娘这对夫妻,双双内疚心痛—— 在他们看来,没有给孩子一个安定而平静的童年,已是一大恨事,如今娇儿虽贵为太子,看似坐拥天下,却连自己真正想留的一个人都留不住,媚娘难免难过,再想一想当年那仿如啃在她心头的恶鼠,与被迫离开的素琴,媚娘的双眼通红,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儿,便惹得向来外柔内刚的母后如此伤痛,李弘吓了一跳,急忙便怯怯地叫了一声:“母后……” 就连李治也大吃一惊,正待问时,却见媚娘一笑,伸手转过头去,抹了泪水,这才转头过来笑着将儿子抱回来在怀中,含笑道:“弘儿乖巧,平素里都不提这些事,却叫母后以为弘儿再也不会难过感伤的。如今能听弘儿这般问,却真是再好不过——母后还以为,你要一直等到月明jiejie离开,才会开口问母后这个问题呢!” 李弘听到母亲这般问,自然便瞪大眼:“母后早知弘儿会来有此一问?为何?” “因为母后知道,弘儿是个好孩子啊!”媚娘笑着亲亲李弘的额头,在李治一脸不以为然的拈酸表情中笑着对儿子道:“因为母后知道,弘儿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所以一定会有此一问的。父皇也知道,不过你叫母后与父皇,等得未免有些儿久了。” 李弘垂首,依偎在媚娘怀中好一会儿,才突然抬头看着她:“母后,做太子,是不是就不可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谁告诉你的?”李治当下眉头一立,便立时想到一人:“又是那上官……” 媚娘不动声色地动手掐了他一下,叫他住了口——好在衣袖宽大,李弘也看不出来——然后才笑道:“太子也是人,国君也是人,又有什么不可喜不可怒不可哀不可乐的?这些话儿,你听一听也便罢了,不必往心中去。” 李弘眨一眨眼,却意外道:“母后,无妨的吗?弘儿不是太子吗?这般事不往心里去……好么?” “又有什么不好?你是太子,是未来一国帝王。你要做的,便是让治下盛世繁华,百姓安居乐业,这就是你身为帝王的责任到了——其他的,却管来做什么?” 李治不以为然地哼了又哼:“你是帝王之子,嗣立为一国之储,又不是签了身契便鬻了与这大唐文武做他们的神明。做什么理会那许多?” 李弘紧皱的小眉头微微舒开了一些儿,转头看着媚娘。 媚娘点一点头,却又摇一摇头:“那些大臣们说这样的话儿,无非是希望你能成为臣民表率,能让大唐上下,都清风逸气,不致有什么妄乱之事。但是弘儿,你要记得一句话,这天下间,从来只是德可服人,却未有令可服人的说法。” “德可服人,未有令可服人……”李弘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一点头:“母后,弘儿似乎明白了。” “明白了,便是明白了,哪里有什么似乎不似乎。”看着这般乖巧如小狻猊般的儿子,李治也只觉得手痒,于是便伸手从媚娘怀中夺了李弘来抱在怀里,板着脸唬他:“说,什么叫似乎明白了。” 李弘心知李治有心与他逗乐,若在平常,他早已嘻嘻哈哈一笑,与李治玩到一处去。只是今日他实实在在没有这等心情,于是挣扎着要下来。 李治见他如此不乖,心中不免有些无趣,一边儿慨叹着儿大不中留,一边儿放他下来,一边儿开始东张西望口中念念有词地去找那些尚可留着玩一阵儿的小儿子们去了。 李弘得了这个空,便向着媚娘行了一礼,转头溜了,只留着等待上宴前的李治夫妻二人一个找一个拦地烦着自己两个宝贝弟弟去。 而在他身后,静安也行了一礼,便急急退出,与几个同样侍奉着李弘的小侍儿一路碎步疾行地跟了出来。 转到丹霄殿下,李弘便停了下脚步,负手而立于玉栏之侧,呆呆地看着天边晚霞。被染得绯红一片的面孔,在静安看来,却几乎与刚刚那位自取其乐的皇帝陛下,一般无二的模样。 “殿下。” 静安向前一步,行了一礼,低低唤了一声。 “都准备妥当了吗?” 此时的李弘,已不复方才在父母面前那般小儿娇态,却又做回了那个沉稳的太子李弘。 “回殿下,万事俱备。只消今夜大戏上场,便可替月明姑娘饯行了。”静安淡淡一笑,轻声道。 李弘点一点头,却也微笑起来:“说起来,也不知道月明jiejie是否喜欢这样的大戏呢……”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在嘴角上,旋即又收了起来,肃然道:“今夜之事,万不可出一星半点儿的纰漏。所以你需要将一切事情都探知到底。包括刚刚母后所说的那个敲错门的傻子。” 李弘转头看着静安的笑容,有些意外地挑一挑眉:“你知道了?” “殿下,宫外的事情,或可有些延迟,这宫内也就是太子殿下您的脚下,低一低头就知道的事儿,怎么会出纰漏?”静安一笑。 李弘挑一挑眉,立时明白过来:“暗卫。你就没想过是不是父皇有心?” 他好气又好笑地摇一摇头,骂着猛可里省悟过来,一脸张慌的静安,叹口气道:“现在才想到……迟了。罢,既然父皇有心让本宫知道,说明这件事也是本宫该管的。说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这……”心有余悸的静安定了一定神,才平复震惊心情,向李弘细道:“前些日子,西市之中那桩大案,太子殿下可否知晓?” “那案子是本宫亲自挂了名儿,嘱咐了狄仁杰去办的,又怎么会不知?你是不是惊着了?要不要去找李淳风给你收收神?”李弘见他一副惊魂强定的样子,不由得摇头苦笑,骂了他一句,这才转过头来续道:“莫不是那件案子又出了什么妖蛾子?” “贺兰敏之……”看着听到这四个字之后,猛然回头盯住自己的李弘,静安咬了一咬牙,还是继续说道:“他来找狄大人试探口风了。看样子,似乎有意替自己那个多事的meimei,找些回旋的余地罢?” “找回旋余地?未必。”李弘冷笑一声,眉锋目利:“本宫从未见过他,但他往时那些所作所为本宫倒也知道得七七八八。能在那等情态之下,将自己从应国公府那对兄弟手中救出来的,可不是什么只能替自己meimei找回旋余地的人物。只怕他所求,却是另外之事……”沉吟一番,李弘低头微考之后便看着静安下令:“你去,着人将那来报的暗卫召入东配殿,本宫现在就要知道,到底他向怀英大人问了什么。” 静安不敢耽搁,立时应声而退。 李弘看着他离开,转头看着前方,喃喃道:“论起来,你也是本宫的表兄……希望你不要让本宫知道,你对父皇母后,抱着什么不利的心思。否则……”慢慢地,慢慢地,李弘的目光,凝如利剑:“别怪本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