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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江山,与君共担十三

    大唐显庆四年七月末夜。

    太极殿中,传来李治一阵笑声:“你是说……那上官仪,今日却是青着脸从弘儿那儿走出来的?”

    “回主上,正是。”

    阶下回话的,却是静安。他表情平淡地看着满面得意的李治,轻声道:“依臣之见,只怕那位上官大人也是想不到太子殿下竟然会如此不与他留半点儿颜面的。”

    “他是什么东西,却要弘儿给他留颜面。”李治不再笑了,只淡淡一哼,起身走到静安身边,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不过此话说起来,倒是有些意思啊……那上官仪看来是向弘儿坦露心迹了?”

    “是。”

    静安平静地回道:“上官仪似是未曾想到太子殿下竟会冷情寡然,至斯地步。所以一时心急,便将自己的意思说明了与太子殿下听,结果却被太子殿下毅然拒绝。

    不过主上,依臣之见,您实在该亲自替太子殿下拒了这桩事的。说到底,若是太子殿下本人来说,那位上官大人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日后,怕是少不得要给太子殿下些难为处。”

    “正因为他心胸不宽,朕才要让弘儿自己替自己出了这个头。唯有如此,他上官仪才会明白,不是朕与媚娘瞧不上他那个宝贝女儿,实在是他们一家子……哼。”摇一摇头,李治慢条斯理道:“毕竟,这皇城大门,也不是真就任人随意出入的。便是他们这些所谓的名门贵胄,那也要看一看,到底这皇城大门往何方开……”

    李治转头,颇有深意地看着他:“他自然是要给弘儿些难为的,就他那样自以为是的,自然是要给弘儿难为的。但越是如此,越是需要弘儿自己,让他这个好师傅明白一个道理:凭他上官一门,甚至就是关陇高官与氏族一派全联起来,都无法真将承天门转个向——

    能将承天门转个向,从来不是他们这些披朱绶紫,自以为是的人所能做到的事。”

    静安点头不语。好一会儿,李治又道:“东宫中一应诸事,都安排妥当了?接下来直到年末,怕都是要在九成宫里了。弘儿日常应用,可都备得齐妥?”

    “主上大可安心,一切皆都齐备,只待殿下伴驾起程。”

    “好,那你便自归去罢。”

    李治挥手谢退了他,然后才转头看着清和:“如何?”

    “果然不出娘娘所料,那上官仪可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清和满面遗憾地摇头。

    “少给朕说这些白牙话儿!你既输了,那自然便得愿赌服输。当初谈的条件,你可别忘记了。”

    李治得意洋洋地一笑,清和却立时一脸苦相:“主上,那咸圆子,实实在在不是清和不给您取,实实在在是那太难得从娘娘处拿回来了……这些日子她瞅出来太子殿下也偏帮着您,所以早早儿下了令,连太子殿下的那一份儿也给停了。”

    李治闻言,立时大愤:“她竟这般!不成!这可怎么能成!来人!摆驾立政殿!朕要去见她!朕要问一问她,为何不让弘儿吃得好些儿?!孩子还正长着个头呢!”

    清和看着李治气势冲天的模样,不由无奈地摇一摇头,自随他去。

    另外一边,太极宫东宫之内。

    看到回得宫转的静安表情平定,正在翻阅着几本旧简的李弘便是一乐:“看来父皇是听了你呢!”

    “太子殿下派静安去向陛下回报,不就是为了以此机来磨一磨静安的心性儿?这一点,静安还是明白太子殿下苦心的。”

    看着静安的脸,李弘一阵大笑:“哈哈,你也不必说得这般酸的话儿,本宫是叫你去不假,可也不是存着就让你难受的心思的。

    话说回来,你也是奇怪。这整个太极宫上上下下,无一人不急着去讨个能见父皇的差使,求得讨个好赏的。偏你不是。

    也真是的……自三圣以来,又有哪一个皇帝,是似父皇这般,但有人往他跟前站着,说了几句有些儿用的话,做了些有些儿用的事,便立时厚赏,不分高低的?

    人人都喜欢父皇,便是纪越二位王叔,也从来不能说他什么不好,只是说他从小儿就是被皇祖父溺爱偏爱的这一点儿而已。

    唯独你总是躲着他。”

    “那是因为,静安是太子殿下的近臣,而非陛下的近臣。”静安淡定回答:“正因为是太子殿下的近臣,所以静安才更应该弄清楚,什么是臣的本分,什么,是臣不该不能不应当去插足的他事。

    陛下仁厚慈爱,这却不是一句空话头儿,臣自然也明白,自然也是爱敬重慕。但越是如此,臣越不能做那些看似是有心亲近,实则却对陛下无一点儿用处,甚至是有烦圣心的事情来。

    臣对他的爱敬重慕,就是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做好陛下希望臣做好的事——这样,让陛下省心,为陛下安心,这就是臣的仰慕之道了。”

    李弘不笑了,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摇头道:“你真没意思。本宫的近臣,和父皇的近臣,又有什么不同?你既然仰慕父皇,那就应该去好好儿亲近父皇,多学些儿东西。你看看德瑞二位,再看看如今的明清二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受了父皇调教之后,便是立时开了窍了的?”

    “殿下所言甚有道理,可惜臣以为,虽同为近臣,然我等几人责任所在,却自有大不同。”静安平静道:“非但对主上如此,便是将来对二位小殿下,静安也是一般无二的态度。”

    “为何?只因为他们与父皇,与本宫一般,都是出身这李氏皇家,天子一脉的男丁?”李弘失笑,摇头道:“父皇常常说本宫过于老成,小小年纪就学得一堆的心思。如今看来,却是你将本宫带坏的多数。改明儿本宫再遇上父皇责怪本宫,必要拉了你出来做个挡箭牌。”

    “在殿下看来是笑话儿,但在臣看来,却非如此。殿下应该明白,臣自小儿,便是与瑞德二位师兄一道,跟着师傅的。但与他们不同的是,静安自小儿,便从来不曾跟过哪一位皇子,更不曾得近侍于主上或者是娘娘身边。正因如此,有些事,静安自然看得更加清亮一些儿。”

    李弘不笑了,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那本宫实在是该庆幸,你没有将母后也一并算进这个‘他们’里去。”

    接着,他便起身,长吁一口气,大步往外走:“走罢!这些日子本宫没办法给父皇取了咸圆子。只怕今夜他是一定要去闹一闹母后了。本宫也是时候去再尽一尽安父慰母的责任了。免得父皇使着使着,真与母后又恼起来,两三日不说不乐的……阖宫上下,就又不得安宁了。再一路闹到九成宫去,才是真叫百官看笑话了。”

    看着他大步走出去,独自一人留在丽正殿中的静安看了半晌,才轻轻摇头道:“不……太子殿下,在‘他们’那些人中,静安第一个算进去的,便是皇后娘娘。”

    垂眸半晌,他终究还是淡淡一笑,跟了上去。

    正如李弘所料,一入立政殿的门儿,他便瞧见李治气鼓鼓地似个要不着糖吃的三岁小儿一般,与两个真正的小儿——他的二弟李贤,三弟李显一缩坐在凤床一角,侧着脸不说话儿。

    另外一边,媚娘捂额颦眉,一脸无奈的模样。

    再看一看旁边诸侍——很好,个个都是低眉顺眼的,瞧不见面容与神情,只是那抖动着的高高眉头,又或是拼命地在拉平着的弯弯唇角,透露着他们此时的心思。

    “父皇,母后。”

    李弘心底叹了口气,脸面上却还是得笑眯眯地,向着两个人行了一记礼,立定,免不了在心底哀怨一句:

    这一家子,到底谁是娇子爱儿,谁是仁父慈母?

    “啊……”李治一见李弘,眉眼一开,刚发了一个音,就转头看一眼同样浮起笑意的媚娘,撇撇嘴,很用力很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继续转过头去,双手捧面,自赌自的小心气儿去。

    在他身边的两个小娃儿见到大哥,自然是欢喜至深,却咦咦呀呀叫着,跳下凤床,一左一右扑到兄长怀里,叽叽呱呱,说着大人们大半都听不懂的儿语。

    李弘哈哈一笑,左一个右一个搂他们在怀里,蹲下身子听着他们说了半天估计连两个小娃娃自己都不太懂讲了什么的话儿,才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哦,又是因为那咸圆子啊……嗯嗯,这东西,可真是害人不浅呢!”

    “什么叫害人不浅?你这……哪儿学来的?”李治闻得自己心头一好被儿子胆大包天,说成这样,立时恼得不轻,转头过来就摆出父皇的架式沉声斥喝:“好的不学,竟学了这些来么?看来那上官仪,还真是没教你什么好东西呢!”

    “不是啊?这些不是弘儿说的啊?是贤和显说的呢!他们又不是上官仪教着的。如何?贤弟,显弟,你们说对不对?那上官师傅,可没教了你们罢?”

    李弘扬眉诧异发问,同时向两个弟弟求证,果然,两个什么都还没弄懂的小娃儿,立时点头如捣蒜,用尽全力支持自己的长兄。

    反正比起正板着脸拌嘴的亲爹娘起来,显然一直微笑如春的大哥更叫人觉得可亲可爱些——

    虽然这样的笑容,也让这两个小小娃儿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妥,但信任大哥的心思还是占了上风。

    不信他,难不成还信那对因为几枚咸鸭子闹得不可开交的荒唐爹娘哦?

    立时,这三兄弟的一唱两和,换得他们父母齐刷刷两对眼刀投过来:

    敢用这等酸话儿暗着数落你们母后教不好?你们这三个小家伙,可是惦念着家法了罢?

    一阵寒流突出其来地袭击了立政殿,大七月的天气,竟冷得直觉如坠冰窟。惊得三兄弟紧紧地抱在一起,忍不住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