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江山,与君共担十二
大唐显庆四年七月中。 “你是说……媚娘着人传了话儿给上官仪,要请他一家子来参加后日的中元会。” 李治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就是素日相谈的音调。 “回主上,正是如此。”明和微笑着回应。 李治点了一点头,嗯了一声,满意地又点了一点头,然后转头对清和道:“既然如此……那朕也得帮着她把这桩事给办的妥当了才行。传话与师傅,就说媚娘这些时日分外想念月明。就请他携玉明同来赴会。” 清和闻言,自是无不应诺,只是看了一眼明和,便自退下。 明和收了这眼光,却只默默不语,听着李治慢慢地以指尖敲打着桌面的声音。然后好一会儿,才悠悠道:“主上,请月明姑娘入宫,是为了让她见一见娘娘罢?” 李治回眸看他一眼,却摇头不语,好一会儿才笑着道:“前些日子,弘儿曾与朕提起过这孩子呢——” 他笑着叹口气,好一会儿才道:“也是难得,毕竟当时的两个孩子,可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地往朕面前告诉,说无论如何也绝再不肯见另外一人了。谁能想得到,三日之期到时,最舍不得月明离开的,竟是弘儿?” 收敛了笑容,李治摇一摇头:“弘儿这孩子,自小儿被朕与他母后宠得无欲无求,只当这世上再没什么不可得之事了。小小年岁,便直似修了仙儿一般,大事小情,但除了朕与他的母后,他的弟弟,竟浑都不挂心的。难得有月明这么一个好孩子,能让他挂一挂心……朕也是很欢喜的。” “主上说得是。太子殿下身为一国之储,淡泊无欲,却也未必便真全是好事了。只是这样的事……若是娘娘知道了,会不会又有忧心之处了?” 明和眨着眼,看着李治。 李治拍拍双膝,起身,徐步走到殿中,立定,远远地望着金漆朱门之外的庭院里,一队小侍正急匆匆地抱了东西往东去,目光茫远。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朕知道她会担心……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孩子总会长大,她也好,朕也罢,总不能真的一辈子陪着他们,不老,不死,不离,不归。” 李治垂眸,神色平静得仿佛一尊雕像:“总有那么一日……总有那么一日……” 他言至于此,明和便垂了头,战栗不言。 而他却半晌一笑,摇头转身看着他:“你怕什么?朕又不会将这些事与媚娘那边儿透出什么来。倒是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照顾着她,可好么?” “娘娘那边儿,玉氏姐妹都在,此番叫明和前来,也是为了不日往九成宫之事,请主上定时辰呢!” 明和温声回道。 李治闻声,便一皱眉:“她又这样子……懒得cao心懒得上心的……真是。这些事,明明她也是可以做主的罢?” “主上,最近有些事,少不得是会往娘娘身上抹的,主上还是……”明和想了一想,小心道:“还是为娘娘多少顾着些儿罢。” “有些事?什么事?”李治扬眉,猛可里想起前些日子,媚娘梦惊的事来,立时一眯眼:“不会罢?那两个孩子,真到了这种地步?” 明和闭口不言。 李治点一点头叹了口气:“好,很好。” 神色一淡,他轻道:“既然他们不好好儿地,那朕也只能再教一教他们了——传朕旨意,因朕将巡九成宫,百官势必全数跟随而去,又有太极宫暑热不堪,梁杞郇三子远离京师,往朝不便,自即日起,便免其朝见了。” …… 李治这一道旨意,对于正积极准备着要与他一道伴驾九成宫,得以侍欢圣驾之左的素节与上金,甚至是朝中那些无比期盼着他们能够伴驾同行的大臣们而言,不啻于是一道晴天霹雳。 而对于费尽心机,终于可以借力走进这看起来离太极宫只有一步之遥的两王府中的贺兰两兄妹而言,更是一记平地巨雷,当场震得他们无法回神。 许久之后—— 真的是许久之后,他们几人才反应过来,而此时的李治夫妇,已然带着太子李弘与李贤李显兄弟三人,驾行九成宫了。 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勃然大怒,如何狂怨嫉愤,也都只是他们自己的事。 在九成宫里的李治夫妇,与李弘,李贤,李显,还有被李治一道旨意请来九成宫避暑的李家千金月明姑娘,却是半点儿也不知道了。 他们大概也不是很想知道——或者说,根本没空知道。 因为如今的他们,正在忙着另外一件事。 “什么?” 九成宫,被临幸,奉为帝寝,或者说是帝后同用之双圣寝的大宝殿中,媚娘沉着脸问李治:“治郎这意思,竟是要把那孩子留在宫中陪着弘儿?” “有什么不好么?” 正拿了一枝笔,专心地给她描着画像的李治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不见这些日子弘儿挺欢喜的么?” “是治郎最欢喜罢?”媚娘冷着脸哼一声:“可却偏偏就没有想过,人家是不是也欢喜么?” 李治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媚娘不是很喜欢那孩子么?” “就是因为喜欢,才觉得她不能留在弘儿身边太久的。”媚娘摇一摇头,缓缓道:“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留在一国之储的身边……治郎,你这般行事,就不怕将来德奖与素琴怨你?” 李治放下笔,叹口气,走到她身边,好好儿扶了她的肩,轻轻吻一吻她的额头,然后才软声道:“我当然知道啊……所以才先跟师傅说好了这件事的。他可没有反对。” “为父之心,怎么与母相同?你光问了德奖,却不肯去问一问素琴,未免太过武断。”媚娘还是摇头。 李治一怔:“素琴?这孩子又不是她……” “治郎啊……”媚娘摇一摇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治郎啊治郎,当年豫章公主亦非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所出,可文德皇后娘娘,待她却又如何?” 李治黯然,好一会儿才轻道:“母后虽然去得早,玉药jiejie也走得早,但我还是记得些许的……玉药jiejie很是温柔,母后待她也很是亲厚。她对母后,还有对我,也是真的很好,很好……特别是跟大皇姐,她们两个人,简直便是亲生的姐妹一般。许是因为年岁相近罢,大皇姐反而能与她说些话儿,与安宁,与小妹,却都说不上什么话儿来。就是二姐她们,也不多话。” “这便是了。”媚娘本不欲叫他回忆起这些往事,却不曾想意外引出旧思,于是急忙打断:“男儿或者不能这等心思,可对于女子家,多数身为人母者,便是于那孩儿没有半点儿血脉之份,只有一份哺育之情,那也是会将之视如己出的——尤其是这孩子,还是个像月明这般懂事乖巧,孝顺体贴的女孩儿。” 她摇一摇头,叹口气道:“我说句不中听些儿的话,只怕素琴待这孩子的心意,可比德奖还要重上几分呢!治郎实在不该不问她,就将这孩子召入宫中的。” 这几句话说出口,却着实叫李治有些傻了眼——他自来不曾想过这些的。但他又素知媚娘于这些事上,最是看得仔细,于是懊恼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媚娘: “那……不若如此,我便再下一道旨,说请师傅一并入宫?” “德奖目下正守着元舅公,半步不得离的。怎么能说入宫就入宫?何况这后宫之中,他虽然不存什么忌讳,却只怕也总是自觉不喜……” 媚娘说到此处,却是欲言又止。 李治看着她:“那……素琴……” “……她已决定离开,那便不能再难为她了。何况这九成宫……”媚娘闭了目,眉间尽是伤感之意:“媚娘也着实不想让她再回来。” 李治沉默了。 他懂得媚娘的心思。 当初虽说是为了素琴着想,才假借久病不安之名,将她安置在这九成宫中,由李德奖守着。可其实,以李德奖与她的性子,在九成宫这几年里,两人怕是难得见上一面的。 ——毕竟他们一直都珍视彼此如珠如宝,又怎么肯轻忽了对方的声名? 名声这一物,为守而守,便是虚伪;为心而守,便是大德。 他们夫妻二人,都是真正的有德有行之人,尽管受尽艰难,也决不肯轻忽了自己的。所以在九成宫的那几年,看似二人日夜相伴,可实际上,却也是他们最痛苦的一段时光。 这个道理,不止媚娘懂,李治更懂。所以他无言,亦无可言。 媚娘到底是不愿让他失望的,看着他这般内疚的表情,不由出声安慰:“不过治郎倒也不必就难过了……有些事,终究还是要过去的。只是眼下不成。所以媚娘以为,这件事,还是得让他们自己来决定。”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他们自己来决定?” “他们自己来决定。”媚娘点一点头,重复道:“到底,要不要月明,继续留在宫中,留在弘儿身边。这一点,却要由他们自己来决定。” 李治望着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道:“那……若是师傅与素琴,都不愿她留下,却该如何是好?” “那便是命中注定,她与弘儿无缘——至少是眼下无缘。” 媚娘平淡道:“若是她与弘儿有缘,那么便是现在不成,日后,将来……总有那么一日,他们是能相见的。” 李治望着媚娘,好一会儿才出声道:“媚娘是不是不喜欢月明这孩子?” “恰恰相反。”媚娘摇头道:“正因为太喜欢她了,所以媚娘才抱着一点私心。希望她能够离开后宫这是非之地,离开咱们的弘儿。因为……” 她没有说完,李治却也明白—— 李弘是个好孩子,李月明更是。 但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止在于是不是个好孩子上,更不止在于他们之间,已是渐渐显露出来的那抹青葱情苗。 他们之间真正的问题,在于彼此的身份上。 一个,是大唐太子,国之储君。金枝玉叶牡丹君。 一个,是官末微眷,布衣江湖。无根无苗蔷薇娘。 ……他们却不像当年的李治与媚娘一般,中间只隔着一道废弃了的宫墙。 李弘与李月明,两人之间相隔着的,却是整个大唐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