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五
近晚,太极宫,太极殿后尚书房。 “你说母后已然见过舅公公?” 正俯案疾书的李弘听到身侧静安低声几语,不由停了手中笔,皱眉轻问:“那可知说了什么?” “回殿下,目下却尚不得知……不过,多半是与此番之事有关。听那侍于云泽殿的小侍道,元舅公出来的时候,虽然是面上带泪,却是欢喜之甚。静安想着,平日里元舅公最是不喜娘娘的,会不会是因为他定准了娘娘与主上此番竟是闹得紧了,以为……能多少挟制一些娘娘,所以才会这般做态?” 静安低声发问,却换来李弘断然摇头否定:“不,不会。舅公公看似对母后诸番猜忌,可其实在父皇之事上,却也是对她最为信佩的。 之前舅公公曾在本宫面前提及过,说娘娘或不当得诸臣敬服,可对父皇,对本宫的一片心,却是叫人佩服。 何况此番传出流言,道本宫病重之事,显是他为了让郇王哥哥和杞王哥哥,还有梁王哥哥,放松了对本宫的防备之心才着人流出的。嗯,舅公公今日见母后,只怕是为了劝她与父皇和声和气坐下一谈。” 静安向知自己这个小主人年岁虽小,却是极为慎言。如今说得既这般肯定,那便必然无错,于是也应声点了点头,又才道:“那殿下,若依您这般言语,只怕娘娘却是如了元舅公的愿呢!” “只怕也未必。” 李弘叹着口气,摇一摇头,放下笔,拢起袖子,呆呆想了半晌才轻道:“若是舅公公果然说服了母后,那此时,早该有人传言请父皇往立政殿去了。最不济,也该有点心送过来。可你看现时的父皇……” 言至此,主侍二人一同看向那个坐在高案之后,支手撑頣,双目茫然无神地盯着前方的男子,一齐叹了口气,摇一摇头。 “那殿下,咱们可该如何是好?若是任着娘娘这般气下去,只怕二位早晚要……”静安不再多说,李弘却已全然明白。 他摇一摇头,慢慢道:“其实此事从一开始,本宫便对母后的态度,充满了疑问。 若是母后因此事生父皇的气,那她断然不会是这般冷落父皇—— 至少也要让父皇认了自己错,才肯罢休的。可若说她没有生父皇的气,却又半点儿不像……真是,父皇的心思,本宫还多少能猜得透些,可是母后…… 母后的心思,却是本宫也猜不太透的。” 静安闻言,下意识看一眼依旧发着呆的李治,叹气道:“殿下,若您也这般说,那……依静安之见,只怕这一回,主上与娘娘,可真是……” “也倒未必。本宫虽然在此事之上颇有些猜不透母后的心思,拿不准她的念,可有一桩事本宫却是知道的,那便是这宫中,有一人,却是能将母后的心事,全数猜透的。” 李弘灿烂一笑,艳若朝阳。 静安呆了一呆却道:“殿下是说……李夫人?” “本宫说的,可是宫内。” 李弘又一笑,辉生日月。 静安再眨一眨眼:“呃……莫不是瑞安……” “他若是能将母后全数心思都看透,那也不会……”李弘敛了一敛笑,又摇头道:“不是他。本宫说的这人,其实是最懂母后的,只是眼下,他不觉得自己懂而已。”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抬头看着那道呆呆的身影。 静安瞪大眼:“您……您是说……主上?!可是……可是他……” 李弘只一笑,便看着他挑一挑眉,起身,随手翻了一卷书简出来,大步向李治走去。 “父皇!” 一声脆生生的呼喊,把李治从沉思中唤了回神来:“嗯?我儿何事?” “弘儿有处字,不认得,还想请父皇说与弘儿听一听……” 一边儿说,李弘便一边儿自上了玉阶,张身一扑,扑入李治怀中,笑得娇憨天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李治有些无奈,但看着儿子那双亮若灿星的眼眸,心中却是一软,笑道:“好呀,且说来听听,何字不识?” 口中这般说着,只是他的心思,却已飞到了那另外一双明眸之上—— 另外一双,与面前这双眸几无异处的明眸。 “嗯,这一字。”李弘伸手点着让李治看。 李治只看了一眼,却便脱口道:“这字前些日子你不还来问过的么?就是信字……” 他突停了口,有些怔然地看着李弘。 李弘一如往常,笑颜盛开地看着他,双眸明亮,干净透澈。 好半晌,李治不再多言,只是坐直了身子。片刻之后,乃起身道:“父皇眼下需有些事,往你母后处去。你且在这儿好好儿待着。” “父皇要去找母后么?那弘儿正好也……” 李弘闻言,很是欢喜,便要跟上去,却被已然起身负手大步走下几阶的李治停脚转身扬眉叫住: “你且不必急着来。今日日课,要做完才好。” 李弘眨一眨眼,委屈道:“可是父皇,弘儿早就做完了呀?如今不过是在看折疏……” “既然身为储君,那这批阅折疏之事,你也该学习了,自然也是你的日课。不过你年纪毕竟尚小,便只将那剩下的七八本看过了,便也自来罢!莫叫你母后担心。” 李治一笑。 李弘一听,回头看看那撂得老高的一叠折疏,立时不乐意地撅了嘴:“父皇欺负人!那哪里是七八本!便是七八十本也是有了!” 李治转身正待走,听到儿子这般喝破,心里存着事儿,不免有些焦急,便皱眉道:“父皇又没叫你把那一堆看了……那些东西又臭又长都是些报日常琐事的,看之无用。何况你年岁尚小便是看了也不能批,看了也白看。” “那父皇叫弘儿看什么嘛!” “父皇案头,安西都护府与其他几处都进了些折疏上来,均在议同一桩事,你且看一看,然后想想该如何回。却不必立时题了,回头来只告诉父皇便是。” 言毕,李治便转身要走,可还不等李弘叫,他便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啊,对了,尚有一事忘记交待你……那齐策虽是好,可却尚且不是现在的你能看的东西。所以该收起来的,便收起来罢!莫拿你母后出来替你顶着了。” 言毕,一笑,便离开。 静安恭送李治离开之后,却起身对着李弘不解道:“殿下,静安怎么觉得,主上这最后一句话儿,话里还有话呢?” “有也好,无也好。总是能把他赶去陪母后了。你不替本宫欢喜?” 李弘看着李治离开的方向,顽皮一笑,扬了一扬眉,却又道:“其实说起来,便是本宫此番不去给父皇惹麻烦,他也能想透的。不过早一点儿,总是比晚一点儿的好。” “殿下的意思是……”静安有些不解。 李弘一笑,转身走上玉案,取了李治所言那七八本折疏来,一步步走回自己案前,随手抽了一本出来,双双展开,放在一处看了一眼,便一笑,叫静安来看。 静安只看了一眼,便登时沉了脸,骂了声作死: “这个萧嗣业,当真以为如今还是他萧家天下呢!竟敢拿军机要事,逼着主上再纳新妃?!这可不是要明摆着离间主上与娘娘之情么?” 李弘点点头,笑道:“所以父皇才不喜欢本宫看这些嘛!哈哈,原来父皇也是怕的。” “主上怕?呃……殿下是说,主上是怕娘娘……” “对啊!所谓爱极生畏,多半便是这等模样了。说来倒是有趣,父皇这等人,竟也会怕母后。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那些个大臣们,到现在还不肯死心,一味只要给父皇再送两个人,要给母后添些烦心……” 李弘摇头,失笑地拍着折疏道: “只怕他们万万不曾想到,父皇如今见了这等请求加封妃嫔的折疏,一味都懒疏惯了,直接丢了与本宫拿来练批签法儿的。哈哈,想来也是有趣,若是叫那些大臣们知道的话,会有何等表情?有趣啊,有趣!” 李弘笑吟吟地支着小下巴,笑得双眼弯弯,闪闪动人,脸颊两侧,更是勾出两朵浅浅笑涡,配上那等精致至极的绮丽容貌,着实是叫人惊为天人。 这等神姿,便是静安也看得呆了一呆,半晌才讶然笑道: “若果如殿下这等说来……主上只怕却是有心的了? 这让殿下来看这些折疏,摆明着便是要叫殿下代主上拒了么! 甚至主上这等小心,非要殿下离了自己的弘文馆来此处批阅,为的便是防着殿下去向娘娘告状么! 不过,这便说不通了啊……若果是怕殿下去向娘娘说嘴,那主上一开始,便不会让殿下来看啊……” “对啊!不会让本宫来看。所以父皇要本宫来代他批看,摆明了便是等着本宫去向母后说嘴嘛!” “这是为何?主上不是最不愿娘娘因此事而生气的么?” 静安有些傻眼。 李弘想了一想,白里透红,娇嫩如兰的小指尖点着如冰如玉如雪如雕的下颌,勾起朱润可爱的小小唇角: “本宫虽然不懂这个,不过也曾听过李姨娘(素琴)闲来无事,与母后说话时提及过: 她说这世上的男子,大凡是痴了心只爱一人的,必会多少有些心中不安的。所以必会多番试探,测其心意。 想来父皇此番也是如此罢? 对了对了,李姨娘还曾说过,这样的事情,却其实就是什么……什么…… 啊!对了!就是闺中意趣了。 对,父皇此番,却是在与母后玩闺中意趣呢! 所以本宫必然得做好了这跑脚的小功夫,替父皇好生将这些要作死的折疏,一一传达了与母后呢!” 静安闻言,却有些傻眼,看着李弘的脸,脱口道: “可是殿下,便是果然主上有心想让娘娘因这些折疏生气吃醋,那也是为了借此为机,谋得一个转和的开端罢? 眼下殿下都已然借齐策向主上点言了……再行此招会不会用力太过反而不及?” “当然会过犹不及啦!” 李弘一张小脸笑开了花: “哈哈,你何时这般傻了?” “可是殿下……” 静安一发糊涂了: “您这不是要劝他们二位和好么?那为何?” “对啊!本宫当然要努力让他们和好啊!那可是本宫的父皇母后呢! 可是静安啊,你想一想看,自本宫记事以来,这等动不动便要因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两人呕气的事情,大大小小发生多少次了? 又有多少次都是因为他们不肯好好儿坐下来说明白了,只是互相猜来猜去,才惹得两人白白生气的? 唉!说起来也真是,都这般大的人了,父皇母后却还总跟贤儿弟弟一般,动不动便呕一肚子火来闷着不说,光叫别人猜,叫别人跟着累…… 甚至还累得本宫动不动便得离了清清净净的弘文馆来,到这太极殿来看着父皇那张了无生趣的丧气脸…… 真的是!有这般荒唐的大人么? 唉!本宫虽是小孩子,可却要这般哄着他们两个大人,你说,本宫如何不会觉得心力交瘁! 所以此番小小示威一下也不算什么啦!本宫想过啦!此番父皇往母后那里一去,说开了之后,便是再知道了这些事,顶多也就是父皇被母后再赶出来几日么! 唉呀反正他都已然让母后伤心成这般模样了,便是母后罚他,他也该生受着的。 舅公公不是说了么?人之贵贵在知错能改,所以父皇吃此一堑自长一智啦!” 李弘笑得一发灿烂无比,静安一发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