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大唐三帝传在线阅读 -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四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四

    良久,长孙无忌见媚娘不言不语,便欲再行进一步,说些什么,但却被媚娘突然出口的一句话说得一时有些怔愕:“真够了么?元舅公?”

    “什么?”长孙无忌似也未曾料到媚娘会有这般发问,一时间不由相询。

    “本宫是问元舅公,真的够了么?”媚娘转过头来,看着长孙无忌,目光凛凛:“真的够了么?”

    长孙无忌看着这般模样的媚娘,不知为何有些全身发凉,心惊意乱,但却依旧沉着相问:“娘娘此一问,却叫老臣好生摸不着头脑。”

    “老实说,自本宫入这太极宫以来,便无时无刻,不将元舅公视为最大的存在——虽无法与治郎比拟,可论起来,本宫却是防元舅公更胜于防所有人的。”媚娘看着长孙无忌半晌,才徐徐道:“可今日,本宫突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元舅公,已再也不是那个让媚娘忌惮万分的元舅公了。”

    长孙无忌默然,只是惊异地看着媚娘徐徐从身边踱过,看着她身后拖得长长的裙摆如火凤之尾般,缓缓拂过,如一道烈烈火焰从他身边流向远处。

    “元舅公方才那番话的意思,似是认定,本宫伤心难过的,是因为如今的主上,已非当年晋王。那般温柔仁懦,那般慈爱善良。是么?”

    长孙无忌怔然半晌,却无言以对。

    “天下间,能知本宫与主上一片情深的只有几人,而元舅公便是如今尚活在世上的其中一人。本宫一直以为,此番之事,便是本宫不多说,元舅公也能看得透的。却未想到,如今的治郎,心思竟已深到了连元舅公都看不透,摸不出的地步……思及此,本宫实在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伤,又或者是该为这帝王之名,将治郎改变至此而哭上一哭。”媚娘立在殿边,徐徐回头,金色的朝阳,映亮了她半边秀容,却将另外半边脸,也隐藏在了墨影之中。

    长孙无忌突然觉得心跳加速,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以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形,发生着——这等脱出他掌控之外的感觉,却是从来不曾有,也从来不曾想到的。

    他只眨了眨眼:“娘娘……”

    “无妨,本宫只是觉得可笑,原来本宫一直以为元舅公懂得本宫与治郎一片情深之事,竟是妄念了。原来,您也不懂。

    原来……天下人,竟无人能懂。”

    她看着长孙无忌,勾唇一笑,满足,却又有些伤感:“但也无妨,能这样,也好。别人不懂本宫与治郎,那自然也就不会有机会知道,本宫与治郎,最大的弱点在何处。”

    “娘娘……”长孙无忌瞪大眼。

    媚娘再一笑,转过头去,眯着眼看着那太阳之下,万丈金光的太极宫,看着那耸立于诸殿之上的太极殿,柔情一时流于嘴角:“不过元舅公不是外人,而且治郎此番心事,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为了本宫给元舅公心中扎下的一点忌惮。那此时尘埃落定,说一说与元舅公听,也是本宫身为甥媳的本分。”

    顿了一顿,她笑道:“元舅公以为,本宫与治郎此番置气,是因为本宫觉得如今的治郎,再不复当年晋王的仁慈和善?若果如此,那元舅公,本宫只能说,当年本宫与治郎自己,甚至包括先帝都一直以为,你不曾看懂过治郎的——如今,依然如此。你虽为治郎元舅,也是一手扶持他登上这帝位的人,却一直也是最看不懂他,最不明白他的人。”

    停了一停,她继续道:“从本宫十四岁上,认识治郎的那一刻起,本宫就从未认定,他该是个仁善柔顺的人。只因这般的人物,是断然不能在他那样的人生中,安安稳稳,活到现在的。所以本宫从来也不意外他会对那几个孩子动手,只为一切,能够按照对大家最好的方式走下去——

    不要说什么父母之慈,应该宽容包纳。若果然如此,那治郎这等心性,早便已因为当年那一只菊花手笼而命丧黄泉了。”

    媚娘转过头,对他嫣然一笑:“这一点,元舅公本应该最明白的。毕竟,治郎的父亲,是我大唐太宗皇帝,海内天可汗。俗语云,虎父无犬子。这样的父亲,又花了那般大的心血调教,怎么可能就会真教出一个懦弱无能的儿子?

    当年先帝为了大唐安稳,能够对自己亲生的齐王痛下狠手,甚至将自己两个儿子先后贬出京城;后来为了平定争储之乱,送最宜为储的治郎上位,尚且可以果以两全之计,废了自己最心爱的长子承乾太子之位,断了自己最宠爱的次子青雀魏王继储之路,为了他们,更加不惜拿自己亲生骨血的吴王恪来做挡箭牌,引开文武百官对治郎承储之路上的诸多犹疑……

    甚至在临终前,将自己一生辛苦,马上驾下文治武征数十载的功劳,全部拿来做筹码,先杀刘洎,后贬李绩……只为了能给自己的儿子,如今的治郎留下一个可以让他用最快时间掌握全盘的开局……

    元舅公您怎么就会真的以为,被这般虎父调教出来的治郎,这般帝范亲示的大唐天子,竟真的能单纯柔傻到那等连自己亲儿犯错,都不忍动心调教的地步?

    元舅公亦为人父,您平素里调教诸位长孙子,难道也是处处于心不忍么?”

    媚娘连笑带说,一脸不可置信,让长孙无忌一时几乎停了呼吸!

    停了半晌,长孙无忌才呐呐轻道:“娘娘……并非因为那些孩子……”

    “本宫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媚娘转头,看着殿下猎猎龙旗,与立于龙旗两侧的金甲寒锋,顿了一顿才道:“所以本宫从来也不打算对治郎这等行为,有什么指责与判断。本宫一生所爱,便是治郎,为了他就算是本宫亲生母姐有妨也可亲自了断……这几个孩子做错事,本宫不帮他处置好已是有些失责,又怎么会反过来怪他调教孩子太过绝决?

    身在这一揽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家,本来便是要事事处处,尽非自己如愿不是么?

    何况下玉与吉儿倒也罢了,那两个孩子实在无辜,本宫此番伤感,也是因为治郎对她们,难免有失为父之德……

    可素节、上金,乃至于忠儿……那三个孩子,一本宫不曾欠过他们的,二本宫多少还有些恩德于他们,三他们身为皇子身为人,本便是有应该遵守的礼规与教德。

    可他们呢?一不思恩报二不知自悔,甚至还为了权位暗使毒计,谋害亲妹,利用无辜……既然他们自己小,尚且不懂应善为人的道理,而被他们的父亲这等严厉地调教一番……

    元舅公,治郎这等苦心为他们,一不伤他们性命,二不失他们身份,三来又给足了他们教训,让他们知道做人处事该当为何……

    你且说一说,这又有什么应该是本宫替他们说话难过的地方?

    何况本宫一非他们生母二不为他们所敬,本宫又有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去替他们向治郎抱这一声不平?

    便是当宽容幼小,可他们对本宫亲生的弘儿那般陷害,从私而言是伤及本宫,从公而言,那便是动摇朝纲……

    难不成元舅公以为,这等的恶行,本宫也要为他们向治郎求情?

    若果然本宫替他们求了情,那岂非是纵虎为患么?”

    媚娘几声连问,却叫长孙无忌哑口无言。

    停了一停,媚娘又轻道:“至于本宫的母姐,本宫说过,此番便是治郎不出手,本宫也会出手的。

    虽然她们人微权轻,断然不能与素节上金那般,惹起什么大的波澜。但她们既然身为本宫母家,大唐皇后本家,又自己争着要坐享这一世尊荣,那便理当为自己的要求自己的选择做出一定的牺牲,遵守一定的规则,并且要放弃她们那些虚妄不实的妄想,看清她们今世该走的路,好好儿走下去。

    可惜,她们虽年长本宫,甚至是年长元舅公你十数岁,行事明理,却尚且还不如那十几岁的忠儿素节等事。落得这等地步,实在是她们咎由自取,半点儿怨不得别人。”

    “……”

    “没错,她们的确是本宫的母姐,本宫也实在无权向她们要求,要她们为本宫牺牲些什么。所以本宫对她们所求之事,但能暗中相助,便必会相助一二。

    但反而言之,便她们是本宫的母姐,本宫身为她们的女妹,本宫也无权为她们牺牲什么,只是身为女妹,本宫也不是不能为她们牺牲。

    只是多年心结如此,叫本宫实在难以为她们多加牺牲,更何况她们多年来一直要求的越来越多,如今要求的更不是本宫一人的牺牲,而是与她们毫无干系的,本宫夫君的牺牲,本宫皇儿的牺牲,也就是我大唐天子与太子二君的牺牲……

    试问元舅公,这等愚蠢无知的请求,她们何德何能,能让本宫成全?本宫又有何德何能,能替她们了结心愿?

    而当她们这般的妄念痴图求而不得时,她们竟不惜以毁家灭国之计来强求她们所愿……这等荒唐愚蠢之事既然都做得出来,那自然也便理当能受得住它带来的结果。

    可如今听元舅公之意,竟是觉得本宫应该为她们这等结局,感伤一场的,是也不是?”

    媚娘反问,却叫长孙无忌无以为答!

    不过她本也不期待他能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道:“所以本宫从来不曾因治郎处置这些事情的态度,这样的心情而去与他生什么间隙。若是元舅公如此担忧,那却是多虑了。

    本宫自十四岁初入太极宫那日便识得治郎起,如今已是整整二十一载。这二十一载,七千五百个日日夜夜,本宫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都不曾以为治郎真是那等懦弱无能的人,本宫更不是因为,治郎……我大唐天子,堂堂皇帝陛下,是一个优柔寡断,迂腐不化的书呆子。

    事实上,本宫当年之所以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选了他做本宫的夫君,认了这一生一世,只为他之良伴相佐,正是因为他治郎……不,我大唐皇帝陛下,是一个千年难遇的真圣,百世不出的大德。

    身为他的妻子,本宫比谁都更明白他是一个多么真德真圣的人——

    对外,他可以为了天下之福,放弃那灿烂辉煌的大国上邦荣耀,以求海内太平,万生共荣;也可以为了诸藩之利,抛却那响亮无比的疆土无垠之威名,只图天下无事,百姓繁昌……

    对内,他可以为了大唐安定,百姓安乐,而费尽心血,将那些皇室之中争权夺利,私谋阴算的短视小人,以最小的代价,最平衡的方式,暗中安抚收治,真正做到了不兴大风狂浪,便平天下诸王之乱;也可以为了朝政之兴,百般包容文武诸臣这些年来,对本宫,对他的种种质疑与非议,甚至是抵抗……

    元舅公,本宫只问你,这些年来,我大唐朝堂之上,的确纷纷扰扰,诸事烦陈。宫中内外,也处处血光,杀机四伏……

    可您走出这太极宫的皇城高墙,走向长安街头,走向这大唐天下去问一问,去看一看,如今天下这黎民百姓,又有几人会觉得世事艰难,民心不安?

    又有几人,会觉得朝局动荡,白衣戚戚?!

    治郎他,以一人,一朝,一宫之不安,换得天下百姓万民之心安……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种胸怀气度,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只知为博虚名伪作圣德的伪君子?

    本宫从入宫之时,便知他为人如此,又怎么会怪他此番行事太过?”

    媚娘一番问,却如洪钟惊雷,炸响在长孙无忌耳边!

    是啊……

    是啊……

    是啊!

    是他忘记了,是他忘记了……

    如今这穿着龙袍的人,却是他的爱妹,他的至友,他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

    这样的孩子,怎么便会是那样眼界窄浅,只知困囿于虚德伪名之中的伪君子?又怎么会是那种有眼无珠到选错了女子为一生挚爱的肤浅小儿?

    是啊……他错了……

    不,是他忘记了。

    从一开始就忘记了……他的这个小甥儿,是一个可以为了迎回自己真正所爱的女子,隐忍十载相思之痛的痴儿,也是一个可以为了大唐天下安稳,而忍痛折贬亲兄的明主!

    是他忘记了……是他错了!

    大唐赵国公长孙无忌,皇帝元舅之尊,开国重臣之位,三朝元老之首,在他泱泱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也曾无数次承认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的失败……

    但只有这一次。

    一生之中,只有这一次,他竟觉得自己的错误与失败,是那般值得欣喜,那般让人高兴……

    高兴到他含笑落泪,高兴到,他痛哭流涕地向着这个他防了一辈子,忌了一辈子的女子,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行了一记大礼,第一次心悦诚服地唱颂一句:

    “皇后娘娘英决洞察……臣,万不及一!”

    媚娘却只摇摇头,徐徐地向着殿外走去,只是在走到殿门前时,轻轻说了一句:“有一件事,也不妨与元舅您说明白。若说本宫于此事之上,没有任何怨恨,那却是假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是有一桩,本宫不是那等无理取闹的女子,自然也就知道,有些事情并非治郎愿意去做的——甚至本宫也清楚,他这般出手,本便是为了要替本宫抢下这处置亲生母姐的狠毒恶名。

    所以本宫不曾在此事上,有什么过多的纠缠在意……

    本宫在意的,唯有一桩事。便是本宫的夫君,连您都认为,并非是那等只识肤浅之处便逢小慧小才而为终生之伴的治郎,竟会以为,本宫连处置自己身边这等荒唐无良之辈的能力都没有……

    本宫最在意的,也唯有如此而已,最怨恨的,也只是他竟不能完全信得过本宫可以做到两全其美而已。”

    言毕,媚娘大步向前,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