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二
媚娘眼见李治被自己说倒,终究也不忍心让他太过不快,便软声道:“媚娘知道,治郎说这些,不过就是担心媚娘会被他所迷惑,有所柔软……但治郎,媚娘心性,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媚娘心中只有治郎一人,也只存得下治郎一人……其他人,莫说是去多加理会,便是有些别眼相待,也是难得拨了出些心思来。” 又顿了一顿,她才续道:“所以,你实在不必多心。” 李治闷声,好一会儿才淡道:“我也是知道你的,但是……” “但是就是因为当年旧事,所以治郎一直放不下?”媚娘摇头:“这么多年了。治郎,该走的人,走了,该去的人,去了。只剩下你与我……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半晌无言。 …… 近夜。 太极宫中。 太极殿上。 李治抱着手臂,坐在玉几之后,静静发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长叹了声,轻道:“你放心,你家程公子,不会离开你。” 话音甫落,一道玄色身影便稳稳立在殿中—— 慕容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怎么听得到我……” “倒不是听到你的。”李治伸手,指了指地面月光:“看见的。” 慕容铮看了下脚下月影,难得地在脸上露出些尴尬之色,然后续道:“这般说来,倒是我多想了。还以为你会因为你家娘子跟你吵架,所以发闷无心理我呢。” “朕与媚娘,从来没有吵过什么。何况这一些小事。”李治淡淡一哼,便自道。 慕容铮翻翻白眼,点头嗯嗯嗯地哼了两声,状甚敷衍,然后一路走上前来,看看左右,便在左下首第一位上盘腿坐下,然后仰头看着他道:“怎么,你家娘子又给你白果儿眼吃了?” 李治扫他一眼,却不作声。 慕容铮一怔,不由道:“没有么?倒是奇了……” “朕怎么觉得你这话里话外的,都透着些儿指望朕与媚娘有些不合的语气呢?”李治眯起眼来。 慕容铮哈哈一笑:“怎么可能?我可是为了你好,一直与你相盟的。” 李治哼了一声,说了声“如此最好”便再度沉默。 见他沉默,慕容铮也不再多说,只是跟他一般无二地发着呆。 好一会儿李治才道:“朕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若是让你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期……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李治声音平静,却叫慕容铮没来由地心头一紧,抬头看看他。 李治没有看向他,却好像能看到他这表情一般地笑笑,轻道:“不用担心……朕身子还未到那一步……朕只问你,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慕容铮沉默,好一会儿才低道:“多半……是要把自己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都做个完全。” 李治又问:“你想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情,都有什么?” “嗯……陪着我家程儿,游历天下,阅尽神州之美。若有良机,自然也要远舟海上,向东而寻其尽,得觅神仙之踪。”慕容铮的目光中,突然充满了勃勃生机。 李治看着这样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些艳羡之情浮于面上:“……朕实在是羡慕你。” 慕容铮一怔,转头看着他:“你羡慕我?为什么?就因为我这心思?” “能做到如你这般自在的人,实在不多。” 李治淡然一笑。 “什么叫做到如我这般自在的……这样的事,人人想做,人人尽可以做。不过就是看自己的选择。”慕容铮正色道。 李治却失笑道:“你这话儿,也只是在这时说一说……若你此时还是大燕帝主,你可还能这般豪言?” “有何不能?”慕容铮不解:“帝主亦是人。既然人人可做之事,帝主又有何不可?” 这句话,倒是让李治结结实实地一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知道啊!不就是说,帝主若是想游历天下之事?” “不,朕是说……罢了。”李治摇头,半晌才轻道:“也许是朕错了。” “你的确错了。”慕容铮不再笑了,只是淡淡道:“我是不知道,袁天罡那老儿与你说了什么……但有一桩事,我是知道的。” 他转头,看着李治,神色郑重:“人之为物,既然称万物之灵,宇宙之种,那自然便有它与众不同之能。便如鹰可展翅翱翔九霄,燕可南飞北徙一样……人,自然也有它的与众不同。而在我看来,这一点与众不同,便是其心其能,常常神鬼莫测,更能屡屡有大神通之生现生。” 再顿一顿,慕容铮轻轻道:“所以,我从不信命。无论如何,我只信命在我手,唯我是从。” 李治目光一凝。 ……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仍然坐在玉几之后,目光茫然地看着前面。 但是,他的表情,已然柔和了许多。一边儿立着的清和,在看到这样的李治之后,心中多少也放下了。于是便道:“主上,是不是召大国师入内?”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好。” 当袁天罡入内之时,看到的,便是一派坦然的李治。看到这样的李治,袁天罡的表情,也是坦然的,甚至是欢喜的。 而李治在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之后,心中也是微定了一定。 “大国师果然守约。”李治淡淡一笑。 袁天罡笑了一笑,复又正色:“看来,陛下已然有了定论。” 李治起身,长舒一臂,好一会儿才道:“对。” “那么……” “无问,无知。”李治一笑,却若春雪初融,朝阳初升:“人说身后是百年……那既然是百年之事,便自当百年之后,再去烦扰。所以,这些事便罢了。” 袁天罡长舒口气,笑道:“这般说来……淳风此番却是赢了老朽一局。” 李治一怔,立时了然:“看来二位也是果然亲信于朕的。” 袁天罡莞尔之中,难免带些感叹:“自古帝王人雄,无一人不是渴盼着自己能创造一个千秋万载,永不覆灭的王朝,子子孙孙,永为人君极尊。便是先帝,也为此而烦苦,是以,才会让老朽与淳风一道制出这天机图,意以此图留于陛下,以守大唐万年江山长……可如今看来,陛下却是不曾有半点心思在此之上。” “若是朕的儿孙个个英明神武,可保大唐江山永图,天下永宁,那便是没有这天机图,这天下也会一直姓李。若是朕的那些儿孙有一个无能两个昏庸,祸害天下百姓,那便是有这天机图,这大好江山,锦绣天下,也难留于手中。所以,何必费尽心思在这些事上?” 李治淡然一笑,长身而起:“这天机图朕还是不看了,也不太想看,徒增许多无谓的烦恼。大国师若是想留着,朕自然会与你寻个好所在,留着。大国师若是不想留,那便烧了就是。” 接着,李治徐徐走到一边多宝格上,伸手摸了一处,轻轻按下,立时玉几雪净无痕的几面上便裂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来。 他再一使力,那洞里便轧轧作响,一只小木盒便出现在诸人面前。 李治上前拿起,便直接转身而下阶,大步来到袁天罡面前,将盒子递与他:“这东西,依朕之见,大国师顶好还是焚了的好。免得留在身边惹出祸端——毕竟天机图之名,实在太过诱人。” “陛下所言甚是,然此乃淳风与老朽心血……何况,于陛下而言,它还另有功用。所以还请陛下代老朽保管。以待后日大用。” 李治又一怔:“于朕而言另有功用?何用?” 袁天罡却不答,只笑道:“不知陛下可接了淳风的音讯?他应该是把陛下所交待的事情,都预备好了。” 李治闻言,便是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是。” 接着,他长舒口气:“只是……这梁山……” 他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袁天罡:“莫非,大国师是以为,朕与皇后百年之后,终不能同xue而眠?” “若果如此,那老朽当年便不会答应陛下那样的逆天之事,做下那等空诺。”袁天罡淡道:“不过倒也不能怪得陛下……毕竟陛下不肯看这天机图,所以自然不知晓将来之事,更加不会对将来之事,有何信心。” 李治摇头,好一会儿才道:“可是……” “娘娘是变数。”袁天罡静静道:“陛下,老朽与淳风二人,自启蒙起,便与人为相。各色人等的时命运数,也都看过许多。天地之大,宇宙之苍,其中自有定数,然人之一属,乃为万物之灵,万灵之长。所以自有它的能力在内。定数之变,便是人之一属大能。” 他顿了一顿,轻道:“而所谓定数之变,是在定数之中,就连大罗金仙也不可定之数。人虽非仙非鬼,无神通无异力,但若其心坚时,便常可触发变数。” 李治扬眉,好一会儿才道:“若似大师这等言论……人人皆有变数,为何你单单说媚娘……” “人人皆有变数,但却不若娘娘,她这一生,均是无解的变数。”袁天罡平静道:“她之心,虽人人可知可懂却不能尽如人意人算……这便是她的变。当年先帝因忧娘娘身为贵星落世,或有克制,于是便着老朽于她身为才人之时,便设法以制煞之计,破其贵格……” 袁天罡停了一停,才轻道:“但谁能料到,她竟以一己之力,借着先皇后娘娘遗德,破了这制煞之计。不但保了自己性命,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妥妥?” 再停一停,他看着有些微讶的李治道:“再后来,因为眼看着陛下与娘娘日益情深,先帝忧心会连累时为晋王的陛下会受其所累,一步步卷入争储之战中,白白耗了性命。于是便再令淳风设法破其必身为大唐皇后的命局。淳风则向先帝献法,将娘娘身为皇后之命,娶之即可为大唐帝主的消息,传与宫中,以求可借与娘娘天命相克,又对帝位势在必得的韩王之口,将时为才人的娘娘赐出宫去,就此断了与皇室之缘……谁又能想到,这原本连先帝都认为万无一失的良计,却被情执已深的陛下给打破。最终易储另立,反而将陛下一步步推上了大唐国储之位?” 李治的眼睛,睁大了:“你说……什么?” 袁天罡点头轻道:“所以后来,先帝便破釜沉舟,做下了一个决定:一方面,他要利用娘娘,让娘娘一步一步与陛下走到一处,成为陛下手中最坚利的剑,与最可靠的盾;另外一方面,他还要防备娘娘,不能让娘娘应了天机图中的箴言……所以,他才会设下重重障碍,让娘娘出宫为尼也好,给陛下另娶正宫也罢……都是为了他对天机图中的预言,耿耿于怀之由。” 李治闭紧了唇,好半晌才轻道:“只因为这一张图?” “只因为这一张图。此图既号天机,自然便是有它神用之处。所以陛下,您若是不打算看此图,那至少也不能轻易毁了它……因为,它于先帝是一个心魔,可于陛下,说不定却是一大助力。” 袁天罡一言,让李治心中一动:“什么叫一大助力?” “陛下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呢?”袁天罡轻道:“陛下可还记得?” “既然是一生最大所愿,又怎么会忘记?” “那……若是老朽告诉陛下,陛下若要如愿,便需得此图伴身,直到百年之后,沉眠于梁山之下,亦需有它在侧,借其暗含天地之理之力,助命运轮回,成陛下十世之愿……陛下可还会觉得此图当毁?” 袁天罡一语,却叫李治立时脑中一片空白: 成他十世之愿……成他十世之愿…… 成他十世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