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一
半晌之后。 暖阁之下,李治躺在坐在榻上的媚娘膝上,心情平淡如天边白云。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问她:“你还是觉得,不当告诉他真相么?” 媚娘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治郎应该清楚的……韩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怀疑自己并非高祖皇帝亲子,而是宇文氏遗骨了。不是么?” 李治沉默不语。 媚娘继续道:“即使这样,他还是一味追求帝位登极,可想而知,他这份心,已成执念。若是叫他知道,自己其实并非宇文士及之子,而是杨广遗腹之子……治郎觉得,他会如何?” 李治叹了口气,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南阳公主的确是个人物……为了自己的父皇,竟然能容忍险些杀了自己亲生母亲的女子,产下一个孩子。更没想到的是,在国破家亡之时,还能将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亲骨rou抚养长大。” 媚娘点头,轻道:“若非当年宇文士及曾在酒后向高祖皇帝抱怨,说南阳公主性若其父,早已于外有私,宇文禅师非他亲生骨rou……又有谁能想得到,在杨广身死之后三个多月,他的小儿子才降生于世?” 媚娘顿了顿,又道:“又有谁能想到……这个孩子的生母,后来竟然会成为了高祖皇帝的尹德妃?”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纵容王叔了?” “如果认真算起来,他该姓杨。而治郎,你莫忘记,你始终姓李。这天下虽是李氏天下,可一朝被姓杨的算计上……治郎,也要防些才是。”媚娘温柔轻语。 李治闭目,好一会儿才疲惫道:“我是天子,天下间百姓,皆为吾民……无论他姓杨姓李,他都是我的王叔。” “……治郎决意如此,媚娘自然应着便是。只是有一桩,治郎需得明白。” 媚娘静静道。 李治睁开眼,看着她无比认真的神色,低声道:“什么?” “治郎心怀宽仁,信得过他,我却是信他不过。所以,我早早做了些准备……至少,这件事,要让元舅公与英国公知道。” 媚娘沉声一语,登时让李治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你……” “治郎莫急,媚娘知道元舅公的性子,更明白若是被英国公知晓,韩王便是杨广遗腹子,那他便是赔上身家性命,乃至自己的妻儿,都要将韩王一门诛绝……所以,我只是把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与两件信物,交给了两个人。两个绝对不会背叛……不,应该说是再也不会背叛治郎的人。有朝一日,若是韩王知晓自己真正身世,察觉了治郎也好,媚娘也罢,其实都一直在联合起来欺骗他,因此想有些什么别样心思,但治郎却不忍对他动手时呢……” 她淡淡一笑道:“这两人便是可以挟制韩王,将他野心彻底打散的最后一击。” 李治立时明白了:“是他们兄弟……你……” 媚娘静静道:“我信他们,便如治郎信他们一般无二。” 李治看着她,好一会儿点头,轻轻道:“嗯,我也信。” 接着,他复躺下,在她怀中,任她抚着自己额头,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不知道,今日里,我本来都已然准备好了……要在百官之前,宣明王叔真实身份……然后听凭百官处置他的……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即使这个结果我难以接受,我也做好强行接受的准备了……可我万万不曾想到,你比我,想得还要更周全……” 媚娘淡淡一叹:“治郎这些年是一发地果决了。可到底这些年的果决,却都非因这宗亲中之事。所以一朝碰上至亲,又是这等恩重的宇文昭仪在内,又是高祖皇帝与先帝的默许纵容在前……治郎会有心顺先亲之为而行,继续留韩王一条活路,给杨氏一脉一点血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心思。”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低道:“可他……到底……” “他不懂,便不懂罢。原本治郎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让他懂,让他感激,不是么?”媚娘低声道:“治郎做这些事,不过是为了治郎是治郎,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想,你就是想做自己要做的事……不是么?” 李治微一笑,好一会儿才低道:“你懂我。” 媚娘点头,嗯了一声,微有些埋怨道:“可媚娘还是觉得,这韩王……治郎留他,终究是个大祸。” 李治静静地听着她抱怨,好一会儿才低道:“媚娘,我问你一件事。” “何事?” “若是……我非我……我的意思是说,若是你非我的妻子,我非你的夫君……你……会这么对待韩王叔么?” “为何不会?无论我是不是治郎的妻子,我的心里都是治郎在的。既然韩王有心要算计你,我为何要容他?”“那……若我不是李治,而是……别的什么人呢?” “那又有什么二样呢?你是李治,你不是李治,你不都是我的夫君?又有什么二样?” 媚娘不解一笑:“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李治沉默,接着孩子似地赌了气,转身将脸埋在她怀中,半晌才轻道:“我的意思是,若是……若是你心中没有我呢?” “这个啊……”媚娘一怔,却有些茫然:“这个我也不知……你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可是又有什么人,在你面前说些让你不痛快的话儿了?” 媚娘扬眉,不解地问,接着眼睛一定,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不会又是那个……唉……”她重重叹了口气,头有点儿疼:“不都将一切都交给你了么?你还想什么?从他归国起,我便再没见过他的人,也没接过他的东西了……” “……他人是走了,可心却给你留下了……”李治闷着声,好一会儿才嘟哝着道:“你自己看罢!”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从袖袋里掏出一支小小的卷轴来,交与媚娘。 媚娘眨眨眼,展开一看,便是一怔: 那是一幅极精致的小像。画工细腻,神姿宛然,显是画者功力非凡,更是倾心之作……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小像中的女子,却正是她武昭。 而更要命的是,落款,却正是那位新罗国主金春秋——再看时间,显然是他归国之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绘成。 她叹了口气,再摸了摸已然因为无数次展开收起而磨损严重的丝绳,摇头道:“你这又是从谁那里拿来的?我可没听说,那金春秋善画……” “善或不善,他都作了。” 李治立刻抬头,瞪着眼看她:“这可是慕容铮亲自交给我的。” 慕容铮……很好,看来你是不想再见你家程公子了…… 媚娘眯眯眼,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你也不用打他主意……我答应他了,只要他替我盯着金春秋,不叫那老小子再打你什么主意,那我就保他家程公子万事如意……所以眼下,程家堡里都是暗卫。你别指望着把程嫣带进宫来,逼得他倒戈向你。” 到底是多年夫妻,李治一眼便看出媚娘心事,立时毫不客气地道。 媚娘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不过一幅小像,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幅?!” 李治立时蹭地坐起来,瞪大眼看着她重复:“一幅?” 他咬牙切齿道:“别说一幅,便是一寸也不成!” 气哼哼地,他盘腿而坐,面对媚娘,正色道:“你是我李治之妻,大唐皇帝佳偶。他是什么人,居然也敢来肖想我的女人?!我当初就不该轻易纵他回国!就该好好儿给他一点儿教训!” 媚娘翻个白眼,也盘起腿,懒懒道:“你这是不信我?” “我有什么不信你的?我哪里不信你了?” “你若是信我,为何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你有什么话,大可自己写信去骂他无德,或者直接要他永远别再进大唐国土……做这些事的又不是我,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这些?” 李治一时语塞,好半晌才哼哼哼道:“总之你就是离他远一点……这男人,可不是什么专情之辈……哼……明明已有正室儿孙,却还念着别人家的妻子,真是……”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偷偷拿余光看着媚娘,见她一脸无谓的样子,不放心,又继续道:“总之,你也还是离他远一些的好……你呀,这辈子都没出过宫门,可也没见过几个男子,每日里总是见的也都是些像我这般只对妻子一人好的男子,自然便会以为天下间的男子都是这样……你可想错了。咱们李氏一门的男子便罢了。那外面的男子,但凡有点儿家世财产的,我成日里还没颁得一纸禁妾令呢,便是无数人来抱怨抗表不遵……男儿本好色,似我们李氏男子这般的,真没几个……” 媚娘与他夫妻这些年,头一次见他念念叨叨,如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婆婆一般。不觉有些好笑,可听了一会儿,又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于是翻个白眼道:“可罢!你说我别的就算了,说我一辈子没见过什么男子……莫不是忘记,我可是十四岁上才入得宫中?” 一句话,便噎得李治登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