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九
李云闻言,神色一凛:“你……你这意思……莫非……” 李风正嫌自己颈子里也脏透了,正抓起披风打湿了擦着颈子,闻得李云此言,便淡淡一笑道:“嗯,拿到了。” 李云变色,半晌轻道:“他真的不是……” “不是。” 李风看了眼周围无人,这才低声淡淡道:“所以主上一直纵着他。因为从一开始,从那破血衣开始,主上便知,他非天子李氏一脉,根本没有资格去觊觎这大唐天子之位。所以从一开始,主上便不曾想过要把他放在眼里。” 李云变色。 …… 同一时刻。 行宫之中。 天牢之内。 一身褴褛的李元嘉,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那道破血衣,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莫想骗本王……你莫想骗本王……你莫想骗本王……” “朕是不能骗你,可你自己更加骗不了你自己。” 李治一身龙袍墨裘,堂堂正正地立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从一开始,你便觉得不对了,不是么?” 他看着越来越将自己身形缩得小起来的李元嘉,轻轻道:“从一开始,王叔你便怀疑着了,不是么?” 李治轻轻道:“为什么?为什么同父同母所出,高祖皇帝也好,先帝,朕的父皇也罢,待鲁王叔,总是比待你韩王叔亲厚更多些?” 李元嘉一缩,再缩,似乎是有什么可怕的怪兽,正在一步一步地侵向他身边。 李治不放松,继续道:“为什么一直以来,鲁王叔与韩王叔你,虽同为先帝亲宗,但你却一直不能为重用,连个三公都未得晋封……相反,鲁王叔年幼于韩王叔你,却处处事事,都受尽父皇所重?难道您不曾这般问过自己?” 李元嘉再度缩起自己的身子,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本王知道……本王知道自己的事……本王比你知道得清楚……本王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本王……” “你一直以为,自己的生身父亲并非是高祖皇帝,而是当年被人盛传曾秽乱后宫,与高祖妃嫔私通的隐太子建成,是也不是?所以你即使早已知晓沉书身份,却一直念着一点儿血脉之念——或者说,认为这一点血脉之念,将会是你未来可以利用的最大武器,一直不曾对他们下手,是也不是?” 李治一语出口,李元嘉便跳了起来,双目猩红如血:“你又知道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朕当然知道。朕知道,你的生父,的确非高祖皇帝……可你说你的母亲,宇文太妃曾为隐太子建成所辱而产下你……那你才是真正侮辱了你的生身之母,也侮辱了你的生身之父!更侮辱了宇文太妃,与隐太子建成!” 李治一字一句道。接着,手一扬,身边的清和便立时奉上一件沉旧的衣裳上——上面还沾着些褐色血迹,而且仔细一看,分明是以血写就的手书! 李元嘉神色大变,看着那被捧到面前的血书,却半晌不敢动弹。 李治闭目,好一会儿才轻道:“这个东西,你比朕更熟悉。所以也自然比朕更清楚,这东西的真伪……毕竟,朕从出生起,便再不曾得见宇文太妃一面。王叔,这也是朕最后一次唤你一声王叔……你且好生看一看,看一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荒唐至极的大事!” 接着,李治转身,离开。 只留下李元嘉一人,在原地浑身发抖,如见蛇蝎般地看着那件破旧的血衣。 ……牢外。 担心地原地乱走的媚娘,在看到李治走出牢门之后,一时间松了口气,便迎上前去,低声道:“治郎……” “无妨。”李治摇头,微显苍白的脸,对着她一笑,接着伸手将她搂在怀中,闭目半晌:“无妨。” 媚娘依在他胸口,听着他原本紊乱的心跳,渐渐平复正常,心中一口气也慢慢放了下来,轻道:“不早了,归殿休息罢!” 李治默默点了点头,就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默默走回了寝殿之中。 易裳已毕,李治便立刻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半晌不语。 媚娘轻轻地拍抚着他的背,扶着他坐上榻,仔细盖好锦被,也在他身边半躺着依入他怀中,这才低声道:“你……做得很好。” “嗯……”李治红着眼眶,看着殿顶,半晌才轻道:“嗯。” “所以,你不必太过自责……”媚娘看着他,轻道:“这是韩王殿下自己选的路……” “嗯。是的。”李治依旧是这一句,点头。 媚娘再叹口气,伸手将他抱在怀中,半晌无言。 李治只是依偎在她怀里,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我从来没见过宇文太妃……可是,我很喜欢她。” 媚娘不言,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因为文德皇后娘娘,是么?” “嗯。母后很喜欢她。还常常说,当年若非是她,只怕父皇也好,母后也罢,大哥,三哥,四哥……整个秦王府,都不能得活的。” 李治的声音,闷闷地从她怀中发出来:“所以,小时候每逢她寿诞之日,母后都是让我在她灵前叩首行礼,以谢其恩的。” 媚娘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轻道:“我也不知道宇文昭仪是何等人……但……能让先帝甘愿因为她的恩,而广施圣泽,乃至被及其兄长一家人……可见她真的是个难得的好人。” “父皇的确是很恨宇文一族的,特别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两兄弟……说当年若非是他们兄弟二人,那父皇的母后,也就是我的皇祖母,便不会那等受难……可是,他对宇文昭仪真的很好。” 媚娘闭目,低声道:“是的,先帝也好,先皇后娘娘也罢,真的是很念恩德的人。甚至好到了……好到了……” 她停了半晌,才轻道:“好到了可以容着她,把自己兄长之子,做为大唐皇帝亲生皇子抚养成人,甚至还像高祖皇帝一般,给了这个原本应该被贬被诛的孩子,一个大唐皇子,应有的一切。” 又顿了一顿,她才轻道:“即使……韩王殿下……不,宇文禅师……他并非大逆之子……可他到底,也是杨广最疼爱的帝女,南阳公主所出之子……论到底,前朝骨血,本来也该诛该贬的。” 李治不言语。 媚娘轻道:“够了,真的够了。治郎,真的够了。当初,是宇文昭仪因怜悯兄长宇文士及失妻失子之痛,先向先皇后娘娘求救在前,先帝才会因着先皇后娘娘之请,单枪匹马甘冒大险夜探洛阳,与窦建德一番论武,这才将刚满周岁的韩王殿下带回……这是先帝先皇后娘娘先种善德在前,方有后来宇文昭仪以助先皇后娘娘平定张尹二女之乱的良果在后……所以,真的够了。你不欠他什么的。” 李治闭目,好一会才轻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欠他的,我只是……” 他沉默,终究,还是沉默。 媚娘叹息,半晌才轻道:“我知道,你不舍得的,其实是那一份叔侄之情……我也知道,小的时候,其实韩王殿下他……待治郎也算是很好的……所以你不舍得他死……没关系,你不想他死,那他便不必死的。你是天子,他不必死的。” “不必死么?” 李治抬眼,有些他仓皇地看着媚娘。 媚娘平静一笑:“不必死。只要你不想他死,那他……便一定不必死。媚娘向你保证。他不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