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九
夜色已深。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坐在殿前,看着为了一块玉屏该摆在哪里而争执不休的银珂与锦幨,口角不由浮上淡淡笑意。这两个孩子,她可说是从再意外不过之处得的。想不到,几番调教之后,便成了这般的好孩子。她越想,越是满意,看着银珂锦幨的目光也一发地温柔起来。 正在此时,玉如徐徐而入,向她轻轻一礼道:“娘娘,主上驾已至立政殿院前。” 媚娘闻言,神色微敛,垂目半晌才轻道:“为何而来?” “娘娘……” “去问个清楚。” 她一句话,玉如也只得出门去打听了。不多时,她便又匆匆而来报道:“娘娘,午后元舅公却是入太极殿,见过主上了。” 媚娘闻言,淡一敛眉,好一会儿才轻道:“东宫那边儿……治郎可曾去过了?” “自从那日废太子诏书立下至今,已是久未见面了。”玉如轻道。 媚娘闭了闭眼,复张开,目光中满是怜悯与释然:“……知道了,传令,接驾。” “是。”玉如大喜,不及思考为何媚娘态度突然变,便转而奔出。 一边儿的明和见状,上前一步轻道:“娘娘……是为了太子殿下……” “本宫欠他母子二人的,只消今日一定局,便已算是还完了,以后再无干系牵扯。何况……” 她停了停,好一会儿才轻道:“他的身子那般模样,若是搁着别人照顾,本宫如何放得下心?” 明和点头应是。 …… 子夜时分。 李治紧紧抱着媚娘,不肯松手,好一会儿才轻道:“你终究还是肯原谅我的。” “只这一次,若有下次……”媚娘语未尽,便已觉李治双手紧紧一箍,几乎将她腰身勒断。 “不会的。再不会的。”李治细语。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再言语,只偎入他怀中,由着他替自己仔细摩挲着额头。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轻道:“过了这一段时光,你陪我一道去封禅可好?” “我?我陪你去做什么?” “你现在有着身孕,留你一人在宫中,我终究是不放心。何况……”李治将下颌搁在她头顶,喃喃道:“我们不是早就说好的么?以后,要一起游历天下。”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好。但是你走之前,总是要将宫中内外事情,都打点好了才妥当。” “无妨。你眼下初初受妊,只怕也不便就贸然行动,所以自然是要等到胎气稳固了再走的。至那时,弘儿大位已定,再留下舅舅……” 言及长孙无忌,李治突然停下来,不语,目光中有些了然,有些愕然。 “元舅怎么了?”媚娘躺在他怀中,听着他突然慢了一拍的心跳,淡淡地问。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说,至那时,留下舅舅来陪着弘儿,自然也就无大碍了。而且他不跟着去,也少些唠叨。” “那……三公之中,总要有一位跟着的。想来便是英国公了?”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以后,他是要代替舅舅的人。”李治轻轻道。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的确是……”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听着彼此的呼吸心跳,好一会儿,媚娘才问道:“治郎没什么要问媚娘的么?” “不必了。”李治听到她这般问,突然叹了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然后搂紧了她的身体,将脸埋在她颈窝之中:“不必的……你,都是为了我。” 媚娘无言,只能柔情回以拥抱。 …… 次日,午后。 太极宫,太极殿中,玉阶之上。 李治身披墨裘大氅,手中抱着一只手炉,神情有些恍惚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轻问道:“瑞安回来了么?” “瑞安师傅已然回了正宫……主上可是要召他前来?”清和闻言,立时轻道。 李治点头称是,于是便立时有人去通传。不多时,瑞安微弓着腰背,便匆匆而入。行礼,起身,然后轻道: “不知主上召见瑞安,有何要事?” “弘文馆里的事,你是不知道的,对吧?”李治有些犹豫地问着瑞安,见他果然一脸茫然,便闭目微叹,接着,再问道:“那朕召了刘弘业入内之事……媚娘是知道的,对吧?” 瑞安立时垂首不语。 看他这副样子,李治心里反而坦然了许多——或者说,有那么一丝丝的欢喜了。 他背负双手,徐徐起身,缓缓拾阶而下,来到瑞安面前,立定,盯着他看了两眼,转头越过他,走到殿门前,看着殿外,又轻轻地,但声音坚定地道:“甚至……刘弘业会入殿求见,请求告退……是媚娘着你使意他来的。是罢?” 瑞安立时僵了身子,半晌扑通一声跪下,叩道:“臣该死!” 李治没有生气,却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摇头,苦笑道:“是为了忠儿与孝儿两个孩子罢?孝儿入内,便是你们设法说动了他身边的人,让他相信,若为保全己身,必然得入宫这一趟……对吧?” 瑞安叩首不语。 李治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复张开,轻道:“比起忠儿,朕觉得最对不起的正是孝儿。他又这般不争不抢……诚所谓不争胜争……所以自然他便会得到朕的加倍怜悯,更多照顾。而至于忠儿,经了孝儿之事后,朕对他,必然也会再度多些内疚。所以这孩子,自然也就会永远高枕无忧,做个富贵闲人。两个朕一生愧对的孩子,能够得到保全,而且是朕的保全。这样一来,日后朕每思及这两个孩子之时,内疚之心自然稍得减缓,也好过许多……这才是媚娘要的。对吧?” 瑞安好一会儿才道:“娘娘所做,一切均为主上。” 李治点头,好一会儿才道:“接下来,便是舅舅要入内奏本,请朕对忠儿多加厚待,不使其一生孤苦。如此一来,舅舅得了美名,朕得了德名,忠儿孝儿两个孩子,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就连弘儿在长大之后,都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兄长受苦而自感内疚…… 那她呢?她能得到什么?” 瑞安抬眼,看着有些迷惑不解的李治,好一会儿,突然摇头淡笑道:“主上……您以为娘娘什么也没得到么?” 他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徐徐摇头道:“是您啊!娘娘得到的,却正是于她而言最珍贵的东西——您的欢喜,您的平静……主上,这是对娘娘而言,最最珍贵的东西,难道时至今日,您都不明白么?” 李治明白,他当然明白。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是…… 媚娘这些年来,风风雨雨是一直看着他走过来的。 她看着他杀伐谋断,她看着他谋算亲兄,她看着他冷虐妻儿…… 这样的男人,她怎么还肯这般为他着想呢? 她不会觉得……他是个卑鄙的人么? 大唐显庆二年闰正月。 唐高宗李治着因群臣之议,乃立新后武氏所生代王弘为国储,更着令赐冠冕礼袍。 代王弘,仁惠爱孝,朝臣颇意之,乃皆称善。 次日,李治再朝中宣旨,因今岁闰正月,冬时绵延,又兼之京城地处西北,天气格外苦寒,文武百官俱受之不禁,更有诸多要员尽数受寒而病,乃着令朝中上下,尽可随驾移于东都洛阳,安度冬寒。 …… 是日,午后。 立政殿中,因着要理治一应去东都的东西。是故便格外忙碌。上上下下形形色色,个个都是行色匆匆,喜气洋洋。 一边儿,瑞安与明和在一处正盘点着相应物事,反而是负责内政的玉氏姐妹此时得了些儿闲,便在殿后边收拾着媚娘诸色衣物,抽着空儿说了几句闲话。 说是闲话,却也是与时下这桩事有些关联的。 “jiejie,不是之前说是要去封禅的么?怎么又变成了去东都?”玉明看着jiejie,小声问。 玉如摇摇头,边儿手里折着衣裳,边儿低声道:“本来是要去封禅的,可是听说因为太子殿下年幼,主上到底是不放心的,所以还得再等两年,于是就驳了那些朝臣们的奏疏。” 玉明哦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看正替耍赖撒娇地偎着不放手的李弘收拾衣裳的媚娘,又再放低些声音道:“如此说来,那清和说的可是真的了。” “清和?他说什么了?” “他说……之前那个刘弘业入殿求主上恩准退隐,却是娘娘的主意呢!为的是主上。” “啊?刘弘业入殿是娘娘的主意?” “嗯,好像是之前与元舅公相谋的,说是算准了主上会拿刘弘业来与娘娘顽笑,如此便能让娘娘借题发挥,好歹让主上的心思从废太子身上转移一番。趁着主上为了惹娘娘生气的事情正发愁的时候,叫元舅公出面来替主上打个主意,把心思扳回了平定。 这样,当元舅公劝主上恩赐废太子的时候,也就好说得多。废太子便真正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富贵闲人,断然不至于失了性命。这也算是主上弥补于他……如此一来,日后主上也不必再为自己曾经对废太子的那些过往而痛苦了。 不止如此,还有许王殿下也是。那一****进宫来见圣,求主上莫立储于他,据清和所说,多半也是娘娘着人在许王殿下身边提点着,他才想到这一招的。 而他一进宫,娘娘必然便安排好了后手,让他得了那许多的好处,也让主上留意到他难为的处境,甚至还得了影卫做保命符…… 娘娘一片苦心,怕都是为了主上日后思及如今,却不后悔自己未曾稍尽父皇之责呢!” 玉明这番话一出口,玉如便是好一阵怔愕,半晌她才眨眼道: “你的意思是说…… 这废太子,娘娘不仅不打算要除掉他,甚至还要设计主上去保他一生平安?这……这若是主上知晓了……” 玉明叹了口气道:“jiejie好生糊涂,明儿都说了是清和所说的了……你想主上会不知道么?” 玉如闭了口。的确,若是清和所说,那多半……不,基本已然可以肯定,此事便是李治说出口,清和才能想得到的。 只是…… 玉如看看玉明,低声道:“难道娘娘不知道废太子的心思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为了主上声名,她总是要保得他们父子能留下情义二字的。何况在娘娘心里,她总还是觉得自己欠着废太子与他生母二人的一点情份的。这一点,你知我知,主上自然也知晓。所以主上此番便才会这般地沉默,顺着娘娘与元舅公的心思去做呢。” “如此说来,那日弘文馆里……娘娘与元舅公相见之时,便是为了定此计了……也是,以主上这样的人物,若非这二位联手,又有谁能将他也算进去?” 玉如轻叹,回首看了一眼媚娘,目光中尽是敬畏:“甚至……只怕这样算准了主上心性而定的计……换了另一个人,也是做不来的。只有娘娘……也只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