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八
圣旨一下,自然便立时令行弘文馆。 这可叫李弘大为不满,当即一个小小的人儿从几后跳了起来老高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许本王与母后说话儿?每日里不都是本王与母后说了话儿,才去睡的么?” 闻言立时猛擦冷汗的清和强笑道: “这个……殿下,主上旨意已下,还是请代王殿下……”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李弘一发地生起气来,使着性子大喊: “本王要去陪母后!” 一边儿说,一边儿便要跳起来去冲出门外。这可唬得清和不轻,急忙上前抱了起来,满头大汗地道: “哎呀我的小殿下,这万万不可!” 他一边儿抱了挣扎不休的李弘在怀里,一边儿地低了嗓音,在他耳边絮絮几句。 李弘听毕,停止了挣扎,可立时又叫了起来: “不通!这说不通!若是父皇无过,母后好端端的,才不会与他闹这般心性儿!必是父皇作了什么极坏极坏的事情去惹母后不欢喜了!不成!本王要去陪母后!不要父皇欺负母后!你放手!放手放手!” 李弘一来年幼,二来到底他从小看着李治与媚娘那般待身边人亲近,自然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便更加不曾在这等时候想起摆什么架子,使什么权柄,是故只能被清和强抱着,好半天的哄。 李弘本来已是心急母亲,都快要哭了出来,可清和一两番哄,倒也把他勉强劝了下来,不去找自己的父皇要替母后讨个“说法”了。 只是他一味地坚持着,还是要去见了媚娘才肯睡。 这可叫清和大为头疼,正在想着如何是好时,可巧李德奖却走了进来。他走进来便走进来罢,偏巧手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进来——没错,正是他四岁的小女儿紫苑。 “李统领?您这是……”清和讶然地看着一脸尴尬的李德奖,再看看他怀中那个满面泪痕,却更若初生梨花般楚楚可怜的小女娃儿,不由有些意外地看看馆门之外。 李德奖叹了口气,搔搔头才靠近清和,低声道: “刚刚瑞安师傅传了话儿过来,说是今日里只怕主上要去见见娘娘,代王殿下一个人,只怕没得人作伴,难免孤单。所以就请了人知会了夫人,将家中长女青儿来与代王殿下做个伴。可是青儿正是病着,怕不得出来,正巧夫人也是无暇照顾紫儿,所以我便想着,左右都是陪……大不了我带着紫儿一道来陪殿下便是了。不曾想这紫儿性子倔,死活不肯离了母亲身边。这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她哄停了泪……唉,叫你见笑了。” 清和连声说不敢,然后又想了想,突然觉得安静得有些奇怪,于是急忙转头去找李弘,却发现这个刚刚还闹得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小殿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自己跑到德奖身边,冲着那个粉雕玉琢的泪娃娃发呆去了。 清和眨眨眼,再看看德奖怀里的小紫苑,再看了眼同样表情怪异的李德奖,不由也忍不住无声而笑——为何? 因为那个刚刚进来时还在抽啊抽的泪娃娃,此时竟然也停了泪,只垂下头,弯着腰,同样怔愣愣地将两条白嫩如新藕的小手臂趴在父亲臂肘里,珍珠总角成两个小包包的小脑袋探着向下俯视着李弘。 这两张小脸儿,俱是粉嫩嫩的如新出炉的冰玉糕一般雪白剔透,一掐便要流出蜜汁子般的饱满可爱。 这两双大眼儿,俱是墨亮亮的若冬夜晴空般深不见底,一眨便要滴落无数繁星的明亮动人。 这两张小嘴儿,俱是晶莹剔透,朱红润泽,若初绽的花瓣儿一般柔软可爱。 那真是一模一样的可爱,一模一样的软糯甜蜜,若刚出炉的糕点一般。 清和扑哧一笑,上前抱起李弘道: “殿下,殿下!” “啊?” 李弘傻怔怔地被人抱起与那双明亮的似乎能吸人入内的眼睛平视着,都不曾有所意觉,直到清和连唤两声,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看着他道: “什么?” “殿下,难得李大统领带了小娘子来,可是主上与娘娘此时怕是都不能面见,不若便由您……” “嗯……好。”李弘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应下。 清和咧着嘴看了看德奖,德奖似也是极乐意怀中小紫苑对李弘很是好奇,于是便放了她下来,交代了一句,看着他们两小自己在馆里玩开了。 一边儿清和摇头,叹了口气道: “幸好是您来了,不然呆会儿元舅公来了……” “不会来了。” 李德奖淡淡道: “瑞安已然料到了代王殿下会闹,自然也会想到,若要点破主上,只有请元舅公亲自出马。 而元舅公既然出马去劝了主上,依着他的性子,接下来就要设法去安抚一下那些被主上整治得满腹惊惧的大臣们,好歹叫他们不要自此便怕了主上,再不敢进谏了。” 清和一怔: “原来元舅公是瑞安师傅请来的……我说他怎么这般消息灵便。” “便是瑞安不提醒,其实至多再过两日,元舅公也会知晓的。只是他到底是外臣,虽说是皇帝元舅,若无近侍相请,只怕他也不能出口相帮。” 李德奖淡淡道: “所以才说,比起德安来,瑞安才是那个真正懂得如何替主上与娘娘分忧的人。只是可惜,他这些年来,一直被他的哥哥所压制着。否则以他的本事,真正该坐上都六宫大内侍监这个位子的人,绝对不是德安。” 清和有些意外向来少言寡语,不涉他人只听命行事的李德奖,会对自己说这些话,更意外他这话里话外,似乎都对德安透着不屑,不满,甚至是不喜。 ——毕竟德安瑞安的真实身份,他与明和不同,李治是没有让他知道的,而明和又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而且他更不是李德奖,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虽多少了解一些,却不知内中分明。 所以他想了想,倒也就此了了,不去多思。 反倒是德奖,自觉似乎有些多言,有些后悔,但看看清和无甚反应,便也就此做罢,不去再提。 只是心里,难免留下了几分心思: 到底德安是带着清和的,这些话儿,不该说与他听……明日里,怕是寻着机会,得向李治说明,请罪,然后设法补救一番了。 他正这般想着,突然清和便又问了一句: “不过李统领,便是主上去了,若是娘娘不肯见主上……那如何是好?” 李德奖目光只盯着趴在胡毯上,小脑袋贴在一处不知道在看什么的两小,淡淡一笑道: “放心,娘娘必然是会见的。因为她终究还是不能放心主上的,也是知道…… 为何主上这些日子性子举止会这般反常的。” 清和一怔,立时明白他说的意思是指李治病中,性情难平,加之又是那般的病…… 于是自也点了点头,叹息道: “是了……娘娘一向最体贴主上的。这样的事情,便是当时想不透,只不过一两日,也是必然想得透的。而一旦她想透了,又怎么舍得看着主上如此呢?” 李德奖的目光也跟着黯然,好半晌轻道: “主上这样的雄主仁君……上天如此待他,实在不公。” 清和也点头,心中酸痛——毕竟是自小儿跟着李治的人,最清楚他的为人,自然也是最心疼他的了。 只是…… 他犹豫了一番,却看着李德奖道: “说起来,李统领,您可知我师傅到底是犯了什么大过么?为何主上要罚他去内侍省三个月?” 李德奖闭口,好一会儿才摇摇头,缓缓道: “这件事,我实在不知详情。等他回来,你且自己去问的好。” 清和看了看他——不知详情,也就是说,多少知道些内情了。 他沉默,点点头,应了是。毕竟他也是跟着李治从小到大的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什么话可以问,什么话是绝对不可以问的。 不过,到底是什么大错,会让那个宽容至斯的李治这般生气? 清和还是不明白。 …… 同一时刻。 内侍省,内侍监理事房中。 正被清和念在心里的德安与瑞安兄弟二人隔几而坐,盘对着宫中帐目。 两两无言。 好一会儿,德安才放下帐本,看着瑞安轻道: “你都安排妥了?主上那边,娘娘那边?” 瑞安没有立时应他,只是一边儿提笔圈点着帐目,一边儿算着成数。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哥哥。 德安见他如此,也不应话儿,只自己去复核另外一批帐目。 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 “你可是怨我?怨……” “我谁都不怨。” 瑞安平静的声音,从帐本后面响起来: “这些年跟着主上与娘娘,我学到的最大的一件本事,便是无论是何等情况之下,都不会只顾着去怨恨身边与自己亲近的人。 但凡是亲近的人做了些让你不痛快,甚至是怨恨的事情的话,那就要镇住自己一切的心思,只等事态平静了,心里平坦了,再来纵观全局,判定是非。” 德安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现在事态已然平静了啊?” “太子被废,新储却未立,远算不得事态平静,只不过是一时的水面稳住了而已。水面之下,依旧是暗流汹涌。再者……” 瑞安从帐本里抬头,深深地看着德安: “我方才也说了,便是事态平静了,也得我心里平坦了,才能来定个是非。” 他看着面色沉寂的德安,轻轻道: “所以现在别问我孰是孰非。因为在现在的我眼里看来,主上对你们的处置着实太轻太轻。而我也是极为担忧,我会有这般的心思,是因为至此时我心中都不算平坦……所以,还是冷一冷,且再说些别的罢!” 言毕,他低头算帐,再不理会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发呆的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