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卢安的最后一日(一)
于诺尔德高原的长草间蹒跚了整整一个难耐的炎夏,早已蓄势待发的极北寒流,终于在十月的末尾,窥得了今年的第一次良机。来势汹汹地横扫过帝国辽阔的北疆的她,朝着夙敌——海姆达尔上空盘旋不去的暖风,发起了志在必得的冲锋。 帝都子民持续数个月的明媚时光,也终于在这一声炸裂的秋雷后,走到了尽头。 晨间还熙熙攘攘的闹市,此刻却寂寥如斯,只能间或在行道树与屋檐的缝隙里,捕捉到零星的人影,或是顶着挎包,或是托着书报,匆匆寻觅着躲雨的最佳路径。而随着时间地推移,便是连寻觅这些人影的乐趣也化作泡影,只余下石板上雨点飞溅敲打出的急促声响,犹自回荡在耳畔,缭绕不去,扰人清净。 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吧……面朝冷清的街道,背对空旷的广场,唯一的同僚正专心致志地注视南方地平线的尽头,巴尔抱着点侥幸抬了抬酸软的肩膀,也将胸腔里星星点点的烦躁与后悔撩拨得愈发繁盛——明明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为何要强自出头,争这个看守的职务。回想起来,当时围观的一众骑士,看似殷切的目光背后,想必也掺杂不少对自己无知的鄙夷与冷漠。 帝国的荣光,皇帝陛下最锋利的剑刃与最坚实的盾牌?不不不,停留在嘴皮子上的它,单纯是个空洞无力的口号而已。 两百多年前光荣的番号与其所秉承着的意志,并没能在这支几经变迁的队伍中传承下来,光鲜华丽的外表下,是被打磨得圆滑无比的棱角与濒临腐朽的骨架,或许,自己当初的选择就是个错误,或许,自己也应该如同其他人一般,趁着胸中的一腔热血还未冷透,早做打算,做好离去的准备。 但…… “巴尔啊,爷爷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列祖列宗,”呛人的药渣味弥漫满屋,吱呀作响的病榻之上,垂危的老人脸上满是愧疚与不甘,混沌眼眸里涣散的瞳孔,更昭示着他甚至已然无力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到区区半米外孙子稚气的身影之上,可至少,他还能用几近枯萎,宛若鸡爪的般的双手死死攥住一生中最后的希望,将矢志不渝的愿望传递过去,“爵位,土地,金钱,就算是现在遮蔽风雨的这座祖屋,都保不住。可至少,爷爷还能把它留给你。” 少年的手中,多了块硬邦邦,冷冰冰的圆形金属事物,即便没有闲暇去瞥上哪怕一眼,目不转睛盯着老人的巴尔也明白,这就是祖父最看重的事物,即便是家族中传承千年之久的宝剑盔甲,也远远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年幼的时候,淘气的自己只是打开盒子,还来不及摸上一模,就被暴怒的老人整整训斥了整整一个晚上。穷困潦倒到如今走投无路的地步,老人也不曾动过一丝将其变卖的念头。他似乎坚信着,只要它还在手,一切难关便都能够平安度过。 而现在,它却被祖父亲手交托到了自己手中。他,恐怕是真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即将回归女神爱德丝的御座之前。 莫名的,这一刻,和祖父空洞眼神背后熊熊燃烧的可怕执念正面相对的巴尔,甚至生出了一丝想要抽出右手,转身逃走的惊惶与怯懦,但回想起他含辛茹苦,将自幼失怙自己抚养长大的艰辛,巴尔终究抿了抿稍显刻薄的干裂双唇,掐灭了心头最后一丁点的彷徨。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颤颤巍巍的欣慰话语骤然转向激昂,“我的孙儿,带上它,去海姆达尔,去加入骑士团。爷爷的梦想,就全部交托给你了。动荡的大时代必将再一次来临,而你,一定能够,对,一定能够的……”老人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眸,溘然长逝,谁都无法知晓,他生命最后所看到的,终究是怎样的美景,甚至征服病魔的折磨,洋溢出巴尔已数年未曾一见的安逸笑容。 其实直到现在,巴尔也不明白老人为何会如此笃定,明明是如此平静的日子,呵,就算是真的有什么动荡的大时代,出生底层,又非天纵奇才的自己又能取得什么大成就……即便是心中疑虑重重,但他还是依照老人的遗嘱,来到帝都,顺利以落魄贵族后裔的身份,加入了整个帝国最为高贵的骑士团,虽然日夜cao练颇为劳累,但总算是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一切,都得感谢祖父的馈赠,身份高贵的教官大人滑稽的面孔,从轻蔑到诧异的生硬转变,他至今记忆犹新。 一头拱卫于狮首前,栩栩如生的矫健冬狼,是这枚陈旧古铜色纹章上唯一醒目的存在。 所谓冬狼,不过是帝国雪原上,一种拥有少许魔力天赋的群居魔兽。即便是最为强大的狼王,在魔兽讨伐等级之中也要排到千名开外,一般的个体,更是连巴尔十几岁时也能轻松扫荡数十匹。大约也只有在纯朴农妇们教训顽皮孩子的睡前故事里,他们才能偶尔拥有扮演最终大反派的荣幸。 可徽章上描摹的它绝对不同,虽说巴尔还没有机遇去见识那些被标定为S的传说中魔物,但如同领主级魔兽之流的Arank,他也曾经在祖父的陪同下于百亚矩开外处打量一番——当时的少年吓得两股战战,就是现在,巴尔也依旧没有信心独自面对如此的怪物。 它们至少是同一等级的强悍存在,尤其是冬狼比红曜石更加璀璨的眸子,如此的深邃迷人,就算隔着军装上衣口袋去触摸,也能感受到一阵阵针刺一般的炽热——除却徽章代表的意义,它的身上,一定还留有更多不同寻常之处,亟待自己去发现,巴尔如此坚信着。 就在巴尔因胡思乱想而悠悠出神时,它胯下才堪堪调教完不久毕的骏马,一反和主人偷闲时雷同的恹恹之色,猛然打了个响鼻——敏锐的坐骑,先主人一步,发现了长街水面上泛起的涟漪。 渐渐趋于舒缓的雨水虽说没了最初暴雨打梨花般的凌厉,可夹杂着的零星冰雹颗粒,若是直直地砸在毫无遮挡的头顶,也不禁会让人疼得蹙眉;措不及防的稚嫩幼童,更怕是会哇哇叫嚷出来。这也是往日街坊上狡黠的顽童们,此刻躲在自家半开的窗扉后,大多探头探头,又不愿踏出半步的缘故。
而此时此刻,他们又尽数伸长了脖颈,一起将憧憬的目光,投向了长街中央的偶像——一个大大的“熊孩子”。 歪歪斜斜的墨色领巾任性地荡到一侧,最底下的一撮,甚至被主人就着势头塞进了白衬衫的间隙里;雍容的外套随随便便地搭在肩头,仅仅依托于此处的黏着,才没让本体一并跟着空荡荡的两根袖管随风而去——他的双手,可没有多余的兴致去顾及原本的陋居,温暖的裤兜,显然是比浸湿的衣袋更好的藏身之处。而下一刻,草草厌倦的它们,又迫不及待地蹿进雨帘里,去享受新的刺激。 就这样,迈着杂乱舞步,哼着南国小调,他独自一人占有整个舞台。 咋看之下,一头红发的青年,就和巴尔老家半夜撒着酒疯的醉汉别无二致,最多,是身处个这尊贵的街头,多上一个尊贵的贵族头衔。幸好,一个多月的入伍训练,让来自穷乡僻壤的巴尔,稍稍多了点见识,至少,足够让他分辨出,随风飘舞的外套独特的样式,进而理解它主人的身份:“嘁,铁血的爪牙。”对于家道中落的猜测,小贵族阶级对铁血宰相天然的厌恶,巴尔不禁暗暗啐了口,暴露出心底的想法。 “慎言。”老成持重的同僚伊索德,在经历帝都的数年打磨后,自是比巴尔更加明白,这身制服的意义,由其是,他的主人还是一名上尉。情报局之中的上尉,又是如此年轻,还是一头红发,就算面容被桀骜的发型所遮挡,答案也依旧呼之欲出,“是‘稻草人’!” “是他?”一反之前的鄙夷不屑,听闻此言的巴尔,反倒是露出了迥异的神色,欣喜,惊讶,甚至,还有一丁点与那些顽童相近的憧憬,就连原本眼中对方看似杂乱无章的招摇,似乎也多了几分韵味,宛若在肆意抒发着愉悦。 可是,在南方战局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这个男人,为何会形单影只地匆匆归来,为何,又是恰恰在这个时间点。 “喂,是要我签名么?”浪荡的俊脸,灿烂的笑容,悄无声息地凑到巴尔的身前,来人扬起头挑了挑眉,举起修长的两指中,不知从何处夺来的笔杆。 ………………………… “…………海姆达尔雷雨。那么,今天的气象节目到此结束了!大家,还请大家明天同一时间,一如既往关注我的节目哦。” 导力收音机中俏皮的女声戛然而止,变换作舒缓悠扬的钢琴曲,仰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格雷,也随之睁开双眼,信手翻阅起桌案上的期刊,草草扫过醒目的头条,将目光投向第二四版夹缝中纸条上几行潦草的字迹:“选在这个时机召回雷克特前辈,老头子,你还真是谨慎。既然如此,啧,我也就稍稍放慢步伐,给你,也给他,多一点点余裕。” (铺陈的内容,大约一共是一万字左右吧吗,全部写完大概会稍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