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九 国策
二国策 前日箫尺赐下纸笔后,本惦记着此事,但忙乱之中尚无暇顾及。【】此时听星子提起,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靠里的墙角果然叠着一摞白纸,似写满了密密的字迹。箫尺心念一动,便上前去拾起白纸展开,一目十行地从头翻看。一览之下,箫尺眉心愈蹙愈紧,脸色也渐渐地变了。 星子的奏章开篇即检讨赤火国教训。赤火国以武力立国,崇尚暴力,辅之以愚民之策,认为这二者是巩固江山社稷万世不易的教条,历代皇帝莫不遵循。但虽得一时国力强盛,终非长久之策,到头来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现今苍冥亦是起于草莽,建国伊始,当吸取前车之鉴,不可重蹈覆辙。具体而言,星子上书了几条建国之策,治国之方。 第一条是稳定后方。箫尺起事于东南,如今天下二分,割据永定河以南,除与赤火朝廷隔河为敌外,境内大体太平,加之土地丰饶,足可自给。只是西南蛮夷之地尚未靖宁,有数省趁乱割据。西南边陲虽统治不易,但地理重要,物产丰富。星子建议,靖边之策宜恩威并重,令各族各安其境,各遵其风俗,与朝廷互结盟约,互通有无。平定了西南,则再无后顾之忧。 第二条是奖掖部属。大局初定,箫尺麾下的诸位有功之臣便该论功行赏。而义军起于微末,同患难易,共富贵难。史上故事多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前车之鉴,若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内讧。箫尺新近登基,既要顾及同袍之情,依仗开国重臣,又要立君王之威,且不能令臣下心生怨望。星子特别提醒,要注意亲近之人有无异心,有无异动。若察觉端倪,便须当机立断,以防患于未然。 前面这两条倒也罢了,第三条却令箫尺气不打一处来。星子劝谏箫尺撤兵裁军。星子信誓旦旦承诺,自己留在箫尺身边为质一日,必以性命担保南朝安全,保证赤火军绝不敢越雷池一步。倘若北军毁约南侵,星子必尽全力相助箫尺,对抗赤火朝廷。因此,箫尺可不必拥军百万,除永定河沿岸的防守戍卫之外,另只须保留十万精锐为亲卫,应付突发情况不时之需,即可从此高枕无忧。其余数十万军队即可裁撤,既能免除有功之臣拥兵自重的隐患,更可削减大部分军费。养军花销最为浩大,而这一场战乱之后,烽火方息,国祚初定,国库空虚,百废待兴,省下巨额的军费开支可谓是雪中送炭,至关重要。 呵呵,箫尺看到此处,气极反笑。今日的局面乃他一手造成,他倒是大言不惭,声称须他一人,即可保苍冥太平。如此说来,我倒成了托庇于他羽翼之下以得苟全了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本事当真是翻云覆雨,世事皆在他囊中啊这样说来,他竟是以德报怨施恩于我啊我倒是该感激涕零了。天下竟有如此滑稽之事箫尺一口气郁结胸中,愤怒渐转为无尽的悲凉,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欲狂笑痛哭 第四条,星子恳求箫尺轻徭役,薄税赋,与民休息。除了裁撤军队,定国伊始,官职也绝不可多设,不可豢养闲人,徒增开支。但官吏俸禄不宜过低,以免一旦就职,即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吏治须严,若有作jian犯科者,绝不能姑息。 此外,征收赋税亦是一大难题。无论按人头征税还是按土地出产征税,皆须花费巨大成本,且多有逃税之法,事倍而功半,百姓亦被折腾得苦不堪言。星子建议,由朝廷占有域内的全部金矿银矿,按一定之规,统一浇铸金币银币,流通于世。不许私人以金银买卖货物,私相授受。民间原有的金银若要流通,须通过官府铸造成金币银币,并征收一定费用,为铸币税。倘若朝廷开支有度,只须专营铸造金银货币,辅之以铸币税,以及皇帝自有的土地所出,便可敷宫中朝中使用。民间的其他经营,皆可放开听任民众自便,无须额外加税。若需官府确定土地财产,裁判纠纷,则根据所涉财物之价值,收取讼费,以充实国库。如此,必能鼓励臣民开荒拓边,繁衍人口。藏富于民。待需用,譬如亟需军费,则如井水之源,取之不尽。 星子思虑多日,方写成此奏章,洋洋洒洒,不下万言。这也是他破天荒的头一遭。从前在辰旦跟前服侍时,除了例行公事,以及那封自首的长信,星子几乎从未书写奏章为朝廷建言。但星子清楚,万事开头难,定鼎之初,最重要的便是确立国策。若走错一步,则贻害无穷。而若奉行良政,乃至成为惯例,功德亦不可限量。纸上条条建言,皆是星子呕心沥血的肺腑之言,哪知落入箫尺眼中,句句都是讽刺嘲弄。 箫尺草草看罢,朗眉轻挑,一声冷笑:“想不到皇太子殿下为了苍冥的江山社稷,如此鞠躬尽瘁,煞费心力,我该如何谢你呢” 星子此时已勉力撑着跪起,知道箫尺是责怪自己僭越,垂眸谢道:“臣自知僭越,万请陛下恕罪。臣不揣冒昧,斗胆进言,绝无他意,但不敢藏私,泣血而书,言无不尽。只求能为陛下分忧一二,或可为万一之助。” “哈哈”箫尺大笑两声,声震屋宇,令人不寒而栗。“殿下一番苦心孤诣,朕承蒙盛情,愧不敢当。只是朕不明白,殿下为何自居为臣仆,朕可不记得,殿下曾在南朝封爵为官,领朝廷之俸禄,为朕之臣属。”箫尺第一次在星子面前自称为“朕”,语如铁石,硬邦邦地直砸在星子心上。 星子仍裸着上身,面容枯槁,神情黯然。大哥又生气了啊也难怪他发火,上次他封我为定北候,我坚辞不受。如今又欲臣下的名义向他上奏,岂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么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本无说话的余地。但事关大哥能否坐稳这江山,就算是我无理,我也得坚持,否则如何能够心安
星子叩首再拜,语气愈发坚定:“臣自知,是罪臣一人,毁了陛下的复仇大业,定鼎大计,罪孽尤深。且臣从未立尺寸之功,无论过去未来,皆绝不敢受陛下的任何封赏俸禄。臣惟愿陛下开恩,许臣以戴罪之身效力于陛下。若有何差遣,万死不辞。” “不必了”箫尺一松手,那一摞白纸于他手中滑落,纷纷扬扬,散得四处都是。唇边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吐出的却是最为冰冷无情的话语,“朕何德何能,可不敢劳动殿下” 星子木然地望着满地凌乱的纸张,如望着暮春时节满地落英,又如望着自己那颗碎裂而难以拾掇的心。难道一切都如东去的流水,再不可挽回大哥真的不愿听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了,甚至连我奏章上的内容都不愿提起忽见箫尺转身欲行,星子急急地唤一声“陛下”,试图做最后的努力:“臣本鲁钝,但愚者千虑,尚有一得。臣的奏章中或稍有可取之处,伏望陛下体察罪臣之区区微衷,三思而后行,莫要因人废言。” 莫要因人废言,他这是来指责我么指责我不识好歹他倒是有此资格赤火远征突厥,兵临安拉城下,是他只手擎天,力挽狂澜;苍冥北伐赤火,上京在望,又是他以一人之力拒敌于永定河南。想那辰旦,危急时刻也是能屈能伸,不计前嫌,决意立他为太子,授予他兵权,他倒是不负重托,不辱使命。如今他故技重施,要我听从于他,只要依仗他一人足矣。可叹我箫尺竟落到了这种地步么我的天下,又怎能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 箫尺满腔愤懑,无从发作,但若因此与星子争执不休,更是不智。箫尺狠狠地瞪了星子一眼,冷笑数声,随即转身离去,再无一言。 箫尺砰的一声关上密室之门,回到寝宫内殿,换了朝服冠冕,匆匆赶去早朝。步出临安殿时,微明的天色伴着呼啸北风,夹杂着一团团雪花扑面而来,直灌进脖颈之中,冰凉沁骨,箫尺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踏着玉阶上的薄冰拾级而下,箫尺竟有些头晕目眩。昨夜为星子抑毒,忙乱了整整一夜,疲惫不堪,却又不得片刻休息,周身关节都似在隐隐作痛。难道是那痼疾顽症又要发作了么朝政尚未步入正轨,自己可千万不能病倒,无论如何,也得挺过了年关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