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王者归来之天路在线阅读 - 二四三 前尘

二四三 前尘

    二四三前尘

    子扬偷瞄了那幽暗的洞口几眼,一颗心已悬在半空中,暗地里骂了星子十七八次。见箫尺并不停留,也不询问,径往前去。离开了约有十余丈,子扬方舒了口气,拍拍胸口,还好,看来他找我并非为此。

    此时雨势渐小,漫天飞舞着细若毫毛的万条雨丝,缠缠绵绵,如撩人的愁绪织成无边无际的大网箫尺行至摩天岭侧面,此处山势略缓,指一指雨雾缭绕的山顶,却问子扬:“能上去么”子扬点一点头。箫尺即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鹏展翅飞上峭壁,身形极是美妙矫健。子扬不由喝一声彩,仍是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各展轻功,不时已上了绝壁之巅。

    山风强劲,鼓动箫尺的黑色披风,犹如天际翱翔的苍鹰张开了羽翼,俯瞰大地,君临天下。箫尺背对着子扬,伫立绝壁之巅,遥望北方。山岚蒸腾,漫开一片氤氲,望不清山下的大千景物。良久,箫尺方回过头来,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坐下,招呼子扬过去。

    “坐”箫尺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子扬也不推辞,即依言与箫尺并肩席地而坐。箫尺微微一笑:“我听星子称你为哥哥,我既是星子的大哥,年长于你,便唤你一声兄弟吧”

    “在下可不敢当。”子扬毫无诚意地辞道。

    箫尺弯弯嘴角,不再与他计较,径自唤道:“子扬兄弟,你可知晓我与星子之间的渊源”

    子扬倒是干脆,应道:“在下略知一二。”

    “是星子告诉你的”箫尺追问了一句,当然,他也可能他是从皇帝那里得知的,毕竟皇帝也曾派人大动干戈明察暗访我的底细,尤其是我与星子的关系。

    “对。”子扬言简意赅,全不含糊。

    “那那他还和你说了些什么”箫尺随口问道,心下倒并没期望子扬能回答。

    果然,子扬面现难色:“这大王何不去问”

    箫尺摆摆手,示意他无须继续,俯视着脚下变幻不定波诡浪涌的重重云海,轻轻叹息一声,犹如凉凉的雨丝,习习拂过耳际:“前夜,他便是在这里等了我整整一夜现在想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来的这里名为摩天岭。记得是他六岁的那年春天,我在太贺山中,第一次偶遇他。那时他被别的孩子欺负,我出面帮了他,他便苦求我教他武功,我和他相约的地方,也是名为摩天岭,是那附近最高的山峰。”箫尺忽抬起头来,凝视着子扬,墨玉般的眼眸中似有细碎的光芒闪动,如黑夜中平静湖面的点点微光:“两年前,我查明了他的身世,不得不与他诀别,但如今,他又回来了”

    听箫尺口中吐出“他又回来了”这几个字,子扬忽然觉得鼻头发酸,呼吸亦有些不畅了。他一向玩世不恭,不羁乐天,很少会莫名其妙地伤感悲哀,此时心中却酸楚难言。从前皇帝百般虐待伤害星子,有时事后也会后悔,也会给只甜枣什么的,关心示恩,重赏厚赐,甚至不惜降尊纡贵,低声下气,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至爱亲人的感觉难怪不得星子那样心心念念他这位没有血缘之亲的大哥,更不惜为了他的大哥,三番五次与皇帝对抗难怪他痛到极处时,会声声唤着大哥,就如念着神奇的魔咒

    箫尺语气诚挚,透着难以掩饰的伤怀:“我上药时,看见他身上有很多很多的旧伤,我想知道他这两年间的情形昨日清晨,我依约来此见他,他只是一直请求我杀了他。我要他与我比武,他迫不得已答应了,却对他身中了透骨钉,武功大损之事绝口不提,也不言他已拜在师父门下,是我的同门师弟”

    子扬忽打断箫尺,蹙眉问:“他昨日又动用了内力与大王比武”

    “对”箫尺道,“我并不知”

    子扬冷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插话道:“他非要找死,大王自然不知。”

    箫尺听子扬的口气,显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看来他确实知道其中内幕,遂又诚心诚意地道:“子扬兄弟,所以所以我想,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或许不愿向我启齿,或许不欲让我难过。兄弟你既然与星子情同手足,想必是知情的。此处没有外人,还望能不吝赐教。我想知道和他有关的一切事情”

    原来他带我到此,是为了这个子扬嘿嘿一笑:“大王,我所知道的,不过是天底下头号傻瓜做下的一些傻事,大王你真的要听么”箫尺不言,但深深地凝望着子扬,在那深如古潭的双眸下,子扬终于缴械,声音亦低了下去,“好吧其实,他可能不算是天下头号傻瓜,也许我才是,我竟然愿意相信他”

    子扬紧紧地抿住薄唇,陷入沉思之中。一切事情该从何说起呢子扬努力回想第一次见到星子的情景,然后,随着那时间长河一点点推进,过往那些最微小的细节都如记忆海洋下的冰山,渐渐清晰浮现。

    子扬撇一撇嘴:“话说,我开始关注他,是因为我混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那么傻的人,哈哈”子扬笑了笑,带着苦涩的笑声在斜风细雨中悄然消散。箫尺只是静默。子扬顿了顿,开始讲述,起初讲得很慢,嬉笑怒骂惯了,很久都不曾这样认真地说话,子扬颇觉吃力,到后来才逐渐加快速度。箫尺静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两句。脸色却如那风卷云涌的天空,阴晴变幻,捉摸不定,最终由黯淡转为阴沉,如山雨欲来,眼中更有一丝幽深的怒意如拉开的弓弦,愈绷愈紧。

    “他说,他是突厥的尊者”箫尺沉声问。

    “是。”子扬的回答总是简明清晰。

    果然是他至此箫尺完全确信。原来正是星子打败了辰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一人独抗百万大军,以弱胜强,力挽狂澜,只手擎天,建下如此丰功伟业。看来他心思虽然单纯,兵法武功却果有造诣,前几日成功阻止我军渡河之战并非侥幸。难怪辰旦孤注一掷之时,竟愿冒险让他领兵。不过他西域一战,其实也算是帮了自己的忙。辰旦若不是百万大军折损过半,败军之师万里远归后更不堪一战,自己也不能如此顺利便打下半壁江山。他不惜与辰旦为敌,在自己面前,却甘心束手就擒,宁愿一死以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我我又怎能忍心再苛责他

    “辰旦要他受了透骨钉才能领兵”箫尺眉头紧拧,语气不善。

    “是。”子扬的语气倒听不出喜怒。

    箫尺暗抽了一口气,这样荒谬绝伦的条件星子也能答应,也能忍受,他当真是个傻孩子啊但箫尺听到星子曾一次次冒险救驾,他的心意已完全明了。星子昨夜所说的确实是肺腑之言,他答应那暴君匪夷所思的条件,是为了亲自前来求情。星子所求的无非是以他自己的命,去换他父皇的命,要我就此放手他知晓身世时便决意要父债子偿,那时我只当他是一时冲动。两年过去了,他竟然不惜代价,矢志不渝。可是,他的这个条件,我能接受么我又凭什么要接受

    “子扬兄弟,”箫尺提出最后的问题,“施透骨针的那名大内侍卫虽已死了,但你知道取钉之法,是么”虽是提问,箫尺的语气却十分笃定。

    “这”箫尺这一问如石破天惊突如其来。子扬本能地想要否认,但在箫尺迫人的目光之下,竟似无所遁形。

    此人心思深沉,眼光敏锐,更在辰旦之上。他只是听了自己讲了个大概经过,或许是察觉我并不太担心那透骨钉,便已料到他既已这样问,自己否认怕是此地无银。何况,那透骨钉长期留在星子身上,日夜难安,总不是个事。听箫尺言下之意,是要帮星子取出么他若肯担起这份责任,自己倒也省了许多事。不过,取钉之法子扬并未随身携带,而是在离开上京之前,便找了个妥善的地方埋藏。子扬犹豫着该怎样开口,犹豫了一阵,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他趁无人时,默背了那张纸上百遍,记性再不济,也已烂熟于胸。那张纸未带在身边,本也无甚要紧。

    “那”箫尺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回营之后,还烦请兄弟书写一份给我,我来为他取钉。”他言词虽是请求,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子扬只好低声应道:“是。”

    箫尺剑眉微蹙,又问:“星子身边有辰旦的眼线”

    “唔”子扬眨眨眼,一时不明其意,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箫尺是以为星子仍受辰旦监视胁迫,不得自由,故不敢擅自取出透骨钉,“呃,”子扬斟酌措辞,“眼线当然一直都有,但殿下倒不会太放在心上。他尚未取出透骨钉,一则是军旅之中,事务繁忙,无暇休养;二则,殿下殿下曾说过,他觉得这是他应受的惩罚,他不愿不愿意全力以赴来对抗大王”

    啊箫尺震动不已。星子竟然认为,透骨钉是他应受的惩罚为了避免全力对付我,他竟甘受那样的痛楚,那样每夜非人的煎熬夜半时分星子的痛苦情形犹在眼前,仅仅一夜已是如此箫尺难以置信地定定地瞪着子扬看了半晌,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箫尺缓缓地转过身去,双手抱膝危坐石上,一任山风呼啸。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不眠之夜,明月澄澈如璧,自己坐在摩天岭上,万仞绝壁便在脚下,星子则静静地守在一旁,听自己一支接一支地吹箫,听自己讲述那久远而惨烈的往事

    十二年了星子终究是个好孩子,哪怕他有个无恶不作的父亲,天下最恶劣的暴君。这是他的不幸,却不是他的罪愆,他不该受这般严酷的惩罚。等回去后,自己得好好和他谈谈,让他明辨得失,置身于这场恩怨事外。那暴君未生他,未养他,未教他,白白担了父子的名分,对他却只有苛责、利用和猜忌,令他身心俱伤。他的青春韶华,大好人生,不值得为这样无情无义的暴君牺牲。

    箫尺深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星子的遍体鳞伤,那样的伤痕已是不忍目视,可子扬的一席话,更是动魄惊心。那日复一日、花样百出、永无休止的残酷刑罚金丝皮鞭、银针护膝、七星连珠的透骨钉,鸩酒只须想一想,便令人遍体生寒,他竟是怎样煎熬下来的

    星子,你可明白,大哥固然是为了个人的恩仇,但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除害。没有他,你再也不用受这无尽的非人折磨。他不过是你人生中的过客,给你带来的只有痛苦,你可以忘掉这一切,就象当初在临海村时,从此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不知不觉中,夜幕已悄然降临,天宇沉沉,无星无月,周遭一片浓墨般的黑暗,山顶寒气袭人。箫尺终于站起身来,袍袖一拂:“走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仍如来时那般下了摩天岭。箫尺一直沉默寡言,回去的路上愈发默不作声。走到星子曾指点的那个山洞附近,子扬忽然灵机一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时若不抓住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了。

    子扬一手捂住肚子,“哎哟”叫一声。箫尺闻声回头:“怎么了”

    子扬呲牙咧嘴,满脸痛苦之色:“大王恕罪,在下突然腹中疼痛,怕是要出恭了”

    啊箫尺略觉尴尬。若换了旁人,绝不敢在箫尺面前如此失态,但箫尺已多次领教了子扬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倒也不十分奇怪,点点头道:“那你去吧我在路旁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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