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隐情
一三五隐情 星子踌躇难决,正沉吟不语间,忽听得身后有人朗声笑道:“伊兰,你既然有事相求,须得诚心以待,为何又要来欺骗我的这个老实徒儿”却是莫不痴大步进帐来了。【】:7777772e766f6474772e636f6d 星子忙起身,垂手侍立,唤一声:“师父”又对伊兰道,“这位是我的师父,精擅医术,你中的毒,正是他用内力将之化解了。” 伊兰裹着星子不合体的外袍半坐着,面上无遮无挡,眼中波澜不惊,见莫不痴进来,双手合十,敛眉低头,算是见礼,却并不言语。莫不痴转向星子,语含不悦:“她听不懂我说的话么” “呃,”星子当然知道伊兰是能听得懂中原话的,但师父一来便说伊兰欺骗了我,星子摸不着头脑。“伊兰向来深居简出,沉默少语,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师父谅解。”星子勉强找些理由为伊兰圆场,“不知师父有何指教” “呵呵,”莫不痴笑得莫高深测,长长的胡须颤个不停,“你何必为她开脱你这傻瓜,被人骗得团团转还茫然无知” 星子闻言睁大一双蓝眸,迷惘地望着莫不痴,师父从来不会信口开河,伊兰本是腹藏机谋之人,前夜我就差点着了她的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骗了我呢而师父笑嘻嘻的,似乎不应是什么伤天害理的阴谋诡计。星子不敢在师父面前自诩聪明,猜不透师父之意。“弟子鲁钝,还望师父明示。” 莫不痴转向伊兰:“伊兰姑娘,当年你父亲曾于我有恩,我一直铭感于心,当初他蒙难未及相救,我多年来耿耿于怀,抱撼终天。这次救你不过是投桃报李,你无须感谢。”伊兰手抚着雷伊剑,仍是沉默不语。 莫不痴也不再问她听懂了没有,敛了笑容,话锋一转:“但星子为了救你,付出了天大的代价,你却为何都不肯以真面目相对” “真面目”星子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望向伊兰那张丑陋之极的面容,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失声问道,“师父,你是说” “嘿嘿,”莫不痴晃了晃脑袋,一副万事不出所料的样子,“这倒是我所见过最为精妙的易容之术,足可以假乱真,差点连我也被骗过了。只是,你骗别人也就罢了,为何要骗一片赤忱为你出生入死之人” 伊兰微微低着头,恍若不闻。从侧面只看得见她满脸凹凸不平的大小疤痕,读不出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她这张脸竟是易容之术星子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再去碰一碰,最终仍不敢擅动。她揭下面纱的那一刻,我曾亲手触摸过那一道道深深的伤痕,真实的触感似仍停留于指尖这竟然都是假的我的眼睛,我的手都骗了我但师父当然不会骗我,星子心下突然欢喜起来,伊兰,她是不是欺骗了我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天终究没有那么残忍,没有真正将那些惨绝人寰的伤害加诸她身上,这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吧 星子难以琢磨伊兰此刻的心情,波澜不惊之下似有暗潮涌动。她此番遭遇大难,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师父再逼迫她过急,可就更难以转圜了,遂忙向莫不痴求肯道:“师父,伊兰眼下伤重,还是让她先好好养伤,别的事情以后再说好吗” 莫不痴听星子声音焦急,捋了捋胡子,遮不住眼中的嘲弄之意:“痴儿,你怎么老干这种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买卖对你那暴君父皇如此,对你这未过门的媳妇儿也是如此小心赔到血本无归,哭都哭不出来哦”他说到“暴君父皇”这几个字,特地加重了语气。伊兰迅速地抬起头来瞄了星子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复低下头去。星子看在眼里,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暗叫一声苦也师父,你这是要故意揭穿我吗 莫不痴看看星子,又看看伊兰,似乎很满意二人的反应,一副坐等看好戏的模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小两口的事,我就不掺和了。”却又别有深意地瞄了伊兰一眼,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来:“这里面装的药,你当知道它的用途。”说罢,莫不痴将药瓶放在床前,转身晃晃悠悠地出门去了。帐内仍只剩下星子和伊兰二人。 伊兰仍是一动不动,垂眸盯着手中的雷伊剑,似乎莫不痴说的话全然与她无关。空气如凝固了一般,星子僵在当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师父是否会躲在帐外偷听,照师父从前因怀疑我身份,便曾经尾随赤火大军,千里跟踪盯梢的斑斑劣迹,听人墙根绝非不可能,虽说自己和伊兰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但二人此时这般尴尬,一举一动还被监视总叫人心存芥蒂,更会令伊兰不悦,要想劝她可就更难了。 星子忍不住起身去探看动静,掀开帐门,一股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冷月残星映着黑漆漆的山崖石壁,哪有莫不痴清矍的影子耳听得旁边的小帐篷中,已隐隐传来轻微鼾声,星子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师父这几日劳神劳力,辛苦非常,我还以小人之心度之,实在不该。 忽闻身后响动,似刀剑出鞘之声,星子秫然回首,却见伊兰已拔出了雷伊剑,正要当胸刺下星子大惊失色,一时无趁手之物,摸到腰间的免死金牌,一把扯下,便朝伊兰掷去砰的一声,金牌端端地砸在雷伊剑长刺一般的剑锋之上,准头一偏,剑尖在伊兰的肩头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印。伊兰拿捏不住,宝剑当的坠地 说时迟那时快,星子一个箭步已窜到伊兰身旁,拾起地上的利剑,抢过剑鞘,还剑入内,却将雷伊剑紧紧地攥在手里,生怕被伊兰夺去似的。“伊兰,你你这是做什么”星子抑制不住惊怒交集,声音都变了调,虽不是没想过伊兰会寻短见,但仍未料到一转身的工夫她就要当面自戕。 伊兰仍是那副冷静甚至冷漠的样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奴婢屡次欺骗尊者,罪不容赦,唯有以死谢罪。” “哼”她这就算是承认易容了么然后一死了之星子气得直喘气,胸膛起伏不定,不知该说什么,鼻中冷哼了一声。这个伊兰死猪不怕开水烫,气起人来,还真如她手中的暗器,杀人于无形 星子本打算好等她醒来,要温柔相待,百般劝慰,慢慢解开她的心结。但她摆出这副不进油盐的样子,“罪不容赦”,言下之意倒成了我逼迫过急不给她活路了我和师父费那么大力气救了你,我不图你感谢,但你反倒责怪我了星子愤愤咬牙,我不惜欺君矫诏慢着,是父皇害了她,和我也脱不了关系,终究是我欠了她的,她也曾救了我,我怎能再要求她什么 星子深深吸气,尽量平复情绪,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既然自认有罪,如何处罚,便当听我的命令,怎容你私自行动”伊兰低首不言,星子瞪着她,重重地问:“你知错了么” 伊兰将头埋得更低,半晌,低低地吐出几个字:“奴婢知错了。” 星子迫视着伊兰,良久,叹息一声:“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和你藏着掖着了,你是因为骗了我而惭愧自杀,还是被俘受辱而无颜于世”星子说着激动起来,握住伊兰的右手,那手腕上青紫勒痕深深凹陷。星子轻抚着那伤痕,语气愈发诚挚:“我知道,眼下的情形对你十分困难,但伊兰,你是我所见的最勇敢最智慧的女子,坚韧顽强,更百倍于常人。古往今来,凡是成就大事者,无一不历经艰险磨难。如今眼看你的复国大业将要大功告成,你竟甘心因个人一时荣辱得失,而令之功亏一篑么” 伊兰轻声反驳道:“复国大业全赖尊者之力,奴婢并无寸功,反倒节外生枝,破坏了尊者的计划。” “你也知道你是节外生枝,破坏计划那你岂不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星子好容易按下去的火气又被她倏地点燃了,“到现在,你还要自杀,你还嫌你惹的事不够多么”星子忍不住恶狠狠地道,“我索性把话给你挑明了。别人不知,你是知道的,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你们突厥人,色目人,你真要寻死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但既然你想一死了之,什么打仗也好,复国也好,关我什么事我统统都不再管,我回我的赤火国去,随你们爱怎样就怎样” 哪知伊兰似乎轻轻地笑出了声:“尊者是真神使者,身负神谕圣命,既已收下了雷伊剑,定然不会反悔。” 星子一愣,这才察觉自己仍一手紧紧攥着那象征色目王者之位,至尊无上的雷伊剑,一时进退不得,还她不是,不还也不是,一句话冲口而出:“你打算用雷伊剑自杀,然后指望我从你的尸体上拔下这剑去当国王你放心,我定会让雷伊剑与你陪葬” 星子声音严厉,伊兰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似在窥测星子的神情,开口时却隐隐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尊者如今已收下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星子蹙眉,伊兰为了让我收下这剑,可谓处心积虑,刚才自杀的那幕那幕会不会又是她的计策呢从真神使者到色目国王,她还真是吃定我了她是打算以死相挟么她曾希望她死后我帮她报仇,如今又希望她死后我来当什么国王。但如果我真的答应了,她会不会不再寻死 星子颇觉烦躁,索性将心一横,刀山火海都闯过,不就是一柄剑么又有什么不敢拿的再说,就算当个色目国王又有什么好怕的一国王位多少人梦寐以求,送上门来给我,我又何必推出去色目人不怕将江山社稷托付给我这个异族人,我惧什么大不了到时一走了之,还能奈我何 星子尚未答复伊兰,忽瞥见伊兰左手正握着那块免死金牌,遂放开伊兰,摊开手心,沉声令道:“金牌还我。” “金牌”伊兰下意识地重复一句,这次瞥了一眼手中的东西,眼中露出惊异,又仔细端详片刻,终于变了脸色,面上的一道道伤疤似乎也抽搐起来,声音更是微微颤抖,“尊者,这这金牌是是从哪里来的” 只要对赤火国稍有了解之人即能看出这金牌非同凡响,而星子只身进入突厥时麒麟玉锁、金牌等物都不曾随身带着,留在了辰旦帐内。被俘后,所有的随身物事皆被云达搜去,后摩德归还至天方殿,伊兰也在场,从未见过这面金牌。今日乍见,星子料得她免不了猜疑。既有师父暗示在先,又有金牌现身于后,自己的身世恐瞒不了她多久了。伊兰若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自己当信守承诺,终此一生不离不弃,既有诺在先,若再刻意隐瞒对她甚为不公,早点让她知道真相也好。她若知道了我的身世,还会再赖着我当国王么 星子心下已有了主意,仍冷冷地重复那四个字:“金牌还我。”伊兰不敢违抗,乖乖地将金牌递到星子手上。星子接过,摩挲着上面雕刻的自己的大名“曦丹”,仿佛听见了血脉深处的跳动:“若没有这面金牌,我也不可能顺利救你脱险。” 伊兰的眼神更是疑惑不解:“这金牌是尊者从”她本想问“是尊者从暴君那里偷来的么”但又觉“偷”字大为不敬,迟疑一下,咽回了后半句话。 星子笑了笑:“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是皇帝从前亲赐给我的。我这次去了赤火御营,将之取回,以此命令看守放人。”星子简略地讲述了前后经过,“父皇”的称呼,犹豫着没说出口,真不知道,以后他还许不许我唤他一声“父皇”啊星子嘴角噙笑,玩味地道:“我屡次三番舍身救那赤火国皇帝,你就没觉得奇怪么”
他这样一说,轮到伊兰沉吟不语了,良久,方道:“奴婢不敢。” “不敢”星子轻轻地叹口气,伊兰聪明过人,为何偏偏从不怀疑我呢也许她早察觉了异样,却依然选择相信这是怎样的信仰星子虽早见识过突厥色目人对真神的崇拜,内心深处仍难以理解,又追问一句:“那不管我是什么人,你都认为我是天降的真神使者,是你们的救星绝不会有所顾虑” “是。”这次伊兰回答得倒十分痛快。 “那我就告诉你实情吧”星子抿住嘴唇,稍稍停顿,却清楚而坚定地道,“我是赤火国的皇室后裔,也就是说,是你大仇人的亲生儿子。” “啊尊者”如平地炸雷在耳边轰响,饶是伊兰向来冷静自持,也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瞪大一双蓝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星子。那脸上累累的伤痕也似被血色涨红,愈发凸显。 伊兰轻呼一声,很快恢复了平静表情,往事却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翻卷波涛。不是不知道,万国盛典上她策划的第一次刺杀,就是星子火海之中,救下了辰旦,那时两人相隔万里,尚未谋面,便有了第一次交手。后得知此人被赤火皇帝收为了义子,一直是皇帝御前的大红人。前日也正是他,用身体挡住了自己刺向暴君的复仇之剑,以致中毒当场倒下可他既然如此身份,为什么又会流落突厥这是真神的安排么 伊兰身为圣女,一生所信奉的唯有真神,唯有神谕,星子既然是神谕指定的真神使者,她只当一切皆是天意,哪怕他是赤火国人,曾效力于赤火皇帝,也未多有怀疑。此时听星子亲口说出,他竟然是辰旦亲生之子伊兰就算再心如止水,也难以抑制一石激起的千层浪涛。难怪,天门岛上开启神谕之时,他会说出那番话,他会让我发下那样的誓愿 伊兰的震动惊讶溢于言表,哪怕转瞬即逝,也让星子十分开心,毕竟她还有喜怒哀乐,不是真的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哀莫大于心死,只要心还在就好。星子笑得欣慰,简要地讲到自己的身世:“我出生时,他还不是皇帝。襁褓之中,因长相奇异,我被送出了王府,后被养母收养,在民间长大,直到十六岁。”提到养母,星子胸口又是一痛,笑容也不觉隐没无踪,“我进京赶考,因缘际会,被皇帝认出,只是尚不便宣告天下。金牌便是皇帝赐给我的,昨夜便是凭此胁迫看守放人。” “那那皇帝有没有发现是尊者,有没有为难尊者啊”伊兰忽然开口问道。莫不痴方才的话伊兰终于听懂了,原来所谓的代价竟是如此如果他真是赤火的皇子,我刺杀他父亲,他不顾一切救了我伊兰忽然想起,自己曾屡次献计,请求尊者刺杀那皇帝,星子眸中充溢的愤怒和伤痛 星子闻言怔住,出乎意外,伊兰得知这惊天的秘密后,不但未翻脸成仇,也不刨根问底盘问不休,竟然首先牵挂着自己的安危 她竟这样体贴,她星子胸中有莫名的情愫涌动,如融融春意温暖心头,却沉着脸不假辞色:“赤火国那边,我自有安排,你不用多管。我告诉你实话,是想要你知道,你们这个烂摊子,我说不管就是不管,绝对不是哄你。对我而言,什么真神使者,不过是一时之策,而我终究是赤火国的皇子,就算我援助突厥,但救驾议和,我免不了私心。你若不愿承担大任,我也大可撒手离去。” 伊兰默然无语,沉默了良久,星子暗中有些后悔,毕竟是我对不住她,她却一次次救了我。星子柔声问道:“当初刑台上,你救下我,如今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后悔了” “不,”伊兰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接口道,“奴婢不后悔”随即补上一句,“这是奴婢今生最为幸运之事,永远不会后悔” 星子胸口一热,眼中莫名便有些发酸,差点落下泪来。仿佛又回到初见的那一刻,一道蓝色的闪电划破末日的沉沉暮霭,击落刽子手中的利刃,高台上的伊兰衣袂翩翩,临空御风,如九天仙女飘落凡尘,来拯救落难的罪人其实,她本就是那样美,哪怕狂风骤雨摧花碎玉,她永远都是那不染俗世尘埃的瑶池仙子 星子一手扶着伊兰的肩头,凝视着她,定定地望进她的蓝眸,语气无比郑重:“伊兰,谢谢你。我虽与父皇与故国为敌,也不会后悔。我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承诺,都始终不会改变。不管你当不当圣女,不管你长的什么样子,你是易容也好,是刀划伤的也好,不管是美是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一如既往。师父方才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既然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必有你的苦衷,你可以象从前那样,蒙上面纱,藏起你的真容,我绝不会强求。不过,如果师父说的是真的,我很欣慰,你不曾真正受到那样惨痛的伤害,这比什么都重要。” 星子一席话,伊兰似颇为震动,怔怔地看着星子,蓝宝石般眼珠子似乎不会转动了。许久才喃喃地道:“奴婢有罪,奴婢本该终生服侍尊者,听从尊者的吩咐,可奴婢已已不配奴婢乃不洁不祥之人,让真神蒙羞,让尊者受累,不能再苟活于世。” “你”星子抑制不住怒气,声音陡然高了几分,“你怎么就成了不洁不祥之人你并没有,让男人碰了一下就不活了么这是哪门子的歪门邪道就算你真的被人伤害也不是你的错你聪明非常,何必为难自己,看低自己” “奴婢该死。”伊兰不与星子争辩,复垂下头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