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西北风吹艳阳天在线阅读 - 第二十二章 鸠占鹊巢,流离失所(二)

第二十二章 鸠占鹊巢,流离失所(二)

    推开虚掩的门,院里热闹的声音乍然停止,只有锁啦依旧乌拉乌拉的吹,所有人都在盯着门口的振远。【】

    宽敞的院里摆满了圆桌凳子,半空悬挂的灯泡下几张方桌上面码着整齐的麻将,空气中散发着他很是熟悉的香味,参杂着院里直勾勾的惊讶,刺激着振远。

    “让一让”一个身穿灰白孝衣的中年人,挤出人群,看到门口的振远,立刻哭丧着奔去“振远哪,你可回来了,你爸过世了,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找你,你去哪里了”

    振远只觉得晴天一个霹雳直奔脑门,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任由中年人拉扯着,走进院子,经过一个又一个站的笔直人群。房门敞开着,屋里摆放着桌子,白色蜡烛噗呲噼啪的抖动火光,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男孩跪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炕上放着一个小圆桌,围着四五个人兴致勃勃的搓着麻将,烟雾弥漫房子上空,霎是迷幻。

    中年人带着振远走到灵桌后面,三山笔直的躺在一块木板上,穿着黑色唐装,带着唐帽,穿着黑色的布鞋,脸被一沓灰色麻点的纸遮盖只看出脸部的轮廓,如果不是毫无血丝的下巴,铁青的耳朵,振远宁愿相信,三山在安静的睡觉,好多次被他的鼾声震的耳朵闻闻响,时间久了,振远也被彻底的传染,俩人比赛似的打鼾,原来,三山不打呼的时候是如此的安静,安静的让振远心里打颤,竟希望再次听到让人抓狂的声音。

    有人在他的身上摸来划去,振远不理会,死死的盯着遮住脸的纸,恍然间,纸微微起伏,振远推开身边人,快步走到三山跟前,想接去厚厚的纸,一声惊叫,一个大手止住了刚碰到纸的手,不由分说的甩开,“你小子想干嘛,想你爸死不踏实,”拦着他的是那个干打雷不下雨的中年人,几秒钟前的悲伤,瞬间变的面目可憎。

    “我哥可怜啊,生的儿子是仇家,不让你安心哪”中年女人跪在灵桌前,哭腔着说。

    “小三山几天没回家,这刚回来中了什么邪了,要揭掉他老子脸上的纸,这揭了岂不死不安息么”有人在悄声的嘀咕,被中年人听到,拉着振远摁着肩膀,让振远跪倒在灵桌前。

    麻将很快哗哗的响起,说笑声,喇叭声融在一起,这就是西北小县城的丧事,悲欢离合的丧事。

    晨曦越过树梢,高挂空中,点亮华夏大地,一夜的梦醒,一天的开始。

    院里传来脚步声,铁器碰撞声,鼓风机破吼声,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夜里跪地的中年夫妇和一个男孩早就不见踪影,没人理会依旧跪在原地双腿早以失去知觉的振远,布满血丝的眼睛红肿胀痛,仍痴痴的看着硬板上躺着的人,眼前像连续剧一样闪过和这个男人有关的画面,万种滋味涌向心头,湿润眼睛,溢出眼眶,一条泪痕滑下,悄声的落在敞开的衣领上。

    眼中模糊的人影,给了他生命,又让疼爱他的人被迫离开,不管不问的放养却在他挨饿时,东寻西找的慌急,给了他一段无法抹去的噩梦,打破了他们构造的未来。无助的看着缩成一团被拳打脚踢,捂着伤痛,安慰说没事,又无理的斥骂他,这个背负人们的鄙视咒骂瘟神般躲避的男人,看着他被冠以和自己同名绰号的男人骄傲的笑脸,男人并不知道他却引以为耻。

    恨吗?心里漾起的只有无尽的悲伤和不舍,参加了无数次的丧事,打包了无数袋的饭菜,撑了数不尽的挽幛,这次他在也无法激情澎湃的在人群里穿梭,眼神犀利的清扫餐桌上的美味,他能做的只能是躺在那里接受别人的跪拜,参加属于自己终结的葬礼。

    “起来吃点吧”一股暖流从耳边传来,慈母般的声音像一束阳光,照在心间,振远听话的晃动着身子,失去知觉的双腿,让他失去重心,趴到在地,老妇人急忙上前搀扶,摇摇晃晃的站立,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麻痛,无法挪动半步,“你这是跪太久了,我给你搬张椅子坐,”老妇人走到院中,搬来凳子,振远坐在凳子上。中年人夫妇打着哈欠从远处走来,看到忙碌的人,掩着尴尬打招呼,身后跟随的男孩无精打采的走着,穿过桌椅,走到屋里,一屁股坐在棉垫子上,闭上双眼继续补觉。

    时间尚早,院里都是附近邻居帮忙做饭的人来来回回的忙碌着,中年夫妇各端着碗烩菜,两个黄油油的花卷,坐到炕头自顾的吃起来。

    振远看着低头残卷吸食的俩人,中年男人和三山长相颇有几分相似,同样高个,比骨瘦的三山魁梧不少,麒麟臂的胳膊厚实的手掌显的碗小巧玲珑,冒着热气的烩菜,振远来不及眨眼,短暂的唇碗接触变戏法似的,碗见底。放下被侵略干净的碗,嚼着不堪挤压变形的花卷,端起桌上的盛满烩菜的碗一个接一个继续变戏法。

    屋里飘散着油汤菜香味勾人食欲,振远干瘪的肚子这时却偃旗息鼓,静静悄悄的听着屋里的风卷残云。

    一碗散发香味的热气直扑脸面,大脑还处于惊骇画面的振远,呆滞的盯着眼前的烩菜,肚子顷刻间打了鸡血似的亢奋。

    见他没有反应,糙如树皮的手抓起垂耷无力的手腕,将另一只手里的碗塞到手心,不放心的抻着手背,又抓起另一只手腕,干枝似的双手听话的捧稳碗,灼热的温度肆意的传递它的嘲讽,树皮手放心的撤去摩挲的扎刺,振远快速的调整手,四指抻着碗底凸起的底圈,拇指弯曲扣在碗口边缘,一手拿着筷子,嘴凑到碗边,鹤立鸡群的花卷傲然的碰到他的鼻尖,轻轻的吸了一口油飘的汤,振远极度怀疑所有的丧场烩菜都是同一个厨师做的,参杂着死亡味道一成不变。

    夹了一个丸子放嘴里,五官急聚眉头紧皱,哇的一声,带着深深的牙印,丸子滚落地上不停的翻滚,土灰沾满全身。

    忍着呼之欲出的泪水,微张着嘴大口的吸气,脑海中突然闪现刚刚看到惊悚的画面,不免一阵感叹,“烫,慢点吃”岁月划过的嗓子说,振远抬头看着波浪层的褶子,澈亮的眼眸里透着笑意,振远露出自己都觉得别扭的笑容回应。

    “你慢慢吃,不够还有”振远目送老人蹒跚着走出屋子,看见进院的人,主人般的热情打招呼,推销着热气冲天的大黑锅。

    烫一暂长一智,振远这次小心翼翼夹着碗里的rou菜,自从三山带着他第一次进入丧场,龙卷风似的袭卷,振远数不清参加了多少次丧场,只有在丧场里他才可以任意的吃滴着油水的rou,喝着飘油的汤,不止他,王意、王美、王丽也曾盼着天天有丧场,不仅开荤又赚钱,别人的眼泪,他们的天堂。

    想起熟悉的身影,心里一阵揪心的疼,振远晃了晃头,挥去脑海中的记忆,拌着酸楚,心不在焉的吃食。

    “咣当”一个空碗滚动着跑到他的脚下,振远还没反应过来,熊掌捡起无损的碗离开视线。

    “哎呦,李老板来了”中年男人刚迈出屋,大声的喊叫,兴奋讨好的语气让正在吃饭的振远胃里翻滚,好奇的转身看看让沉闷一早的中年人像原地复活般的亢奋。

    一身白色的西装衬着圆肿的身材,噌光瓦亮的光头,脖子间垂耷着一根粗犷的黄色链子,暴发户似的肚子紧绷着衣服,呼之欲出。

    中年人快步上前,显然来者的身高冲着横向发展,个头还不及中年人的肩膀。振远觉得那发着亮光的黑珍珠像是一把机枪,疯狂快速的扫射了周围的一切,嘴角一扬,带着胜利者的炫耀和掠杀后的张狂,中年人凑前点头哈腰献媚,来者只是轻轻的一哼做为回应。

    “李老板这么忙,还要劳烦您来一趟,真是过意不去啊”中年人感觉自己的尴尬,连忙说“来来,烩菜刚刚做好,您来一碗”

    “我吃过了,听说今天是你哥出殡,我也是看在咱两家祖上是好友哥们,过来烧根香”

    “是是,都是祖上积德,我们才能攀上您这样的贵人”中年人满脸的笑意跟在身后。

    “哼,以前是以前,自己家的日子自己过,跟你哥似的祸害相邻,让我也背了骂名,我他妈好好做生意招谁惹谁了”

    “都是家门不幸”

    “死了也是除害,你去看看,多少人拍手称快”

    “是是,我哥死了,自己解脱了,乡亲也能松口气了”

    瞥了一眼目光无神,端着碗的振远,李老板接过中年人递过来的三根香,点燃,举着香在胸前上下三晃,插在灵桌的香炉里,冲着灵桌后直挺的尸体,冷笑“三山,早死早投胎,下辈子可别出来祸害人了”。

    中年人脸上一怔,慌乱的磕完头起身,将李老板脚下的垫子扯到一边。

    “我很忙先走了,这个就当埋葬三山的一点心意,”掏出黑色的钱包,在一沓钱里抽出一张甩给中年人,迈着大方步,挺着圆鼓的肚子头也不回的走出院子。

    中年人攥着钱,望着白色包裹的rou骨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又像跟旁边的振远和一脸惺忪的儿子说“瞅瞅,这有钱人说话都这么有底气。”将钱揣到兜里,换了笑脸走到院子里,招呼起来客。

    “振远,那人谁呀,丫的真有钱带那么粗的金链子”睡醒的人伸着懒腰问“我不认识”

    “切,你除了认识捡垃圾,偷鸡摸狗的还能认识谁,听到没,你和你爸都让我们丢人,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表哥…….”

    “海涛,快吃烩菜,妈给你捞了好多你爱吃的肥rou”

    “来了”海涛回应着,嫌弃的看着脏兮兮的脸,“你爸死了,我家跟着倒霉,办丧事的钱都是我家出的,你吃的饭都是我家的钱买的”说完走出屋子。

    振远抿了抿嘴,冲着刨食的身影看了一眼,不经意的看到了他最熟悉不过的一幕。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桌上短暂的停留,很快奔向另一张桌子,盘子里原本高高摆放的花卷不见踪影,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快速漂移,振远淡淡的笑笑,转过身,盯着蒙着脸静静躺着的三山。

    如果三山看到那一幕,肯定暴跳起身,嘴里咒骂着冲出屋,扑到桌前边往怀里揽花卷边大声喊叫“都别动,这是我的花卷,我的烩菜,你们都不许拿,谁拿,我晚上到谁家拿去”

    以前他在一片鄙夷中无视的袭卷,现在,换做别人在他的地盘风云掠走。

    蒙着脸的三山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当然,什么也不能做,静静的躺着。或许,在另一个时空俯视着,看着龙卷风袭过的桌面和晃动的身子,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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