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奇幻小说 - 宝宝的睡前故事在线阅读 - 与尸共眠(一)

与尸共眠(一)

    高文武,产业工人,他死了。

    他本名高斌,只因字写的烂,初入厂时,填写员工信息表,斌字分了家。他人如其名,高而瘦削,戴眼镜,时而黑框,时而金丝边,不言语时,自有一股忧郁气息环绕周身,是为文。他为人豪爽,热心快肠,爱助人,是为武。

    2018年3月31日,周六,他上夜班,劳累了大半夜,他完成了工作,当时他并不觉得累,于是,他接过徒弟手中的活儿,打发其去休息。到了5点30分,他把徒弟的活儿也干完了,车间里只剩他一人,他觉得胸闷、心悸,但仍坚持着把清洁等善后工作做完。他蹒跚到工作间的休息长凳旁,扑了上去。他的死,平淡无奇——心梗。而我们的故事,从他死后展开。

    他死得平静、安详,一如陷入深度睡眠,5分钟后,他醒来了。对了,他今年28岁,已婚(奉子成婚),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儿。他妻子是办公室文员,经常要陪老板出差。他还是相信她的。他有时候又安慰自己,“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就得顶点绿”嘛。至少他还有他的宝贝女儿嘛——高娉婷,他的血脉,他在这人世间的延续。他心里嘶吼,“放不下啊放不下”。他妻子今天要陪老板出差,早上6点就要出门,留女儿独自在家——对的,他们夫妻俩独自在这个城市打拼。就这样把女儿丢在家里,不是第一次了,他忿忿地想。他喉咙里发出“咕哝咕哝”地声音,像一条低吠的老狗。他要回去,拖着这幅已死的躯壳。

    他想,死了就好好地、乖乖地、按部就班地死嘛,这般折腾,到底是为了活人,还是为了死人?到底是女儿(活人),还是高斌自己(死人)——需要藉慰?倘若他死在厂子里,肯定是要算工伤的,女儿还这么小,没了爸爸,这个工伤赔偿费用,至少可以部分地,从经济上作一定地弥补。可,女儿这么小,一个人在家,多么危险呀?没人照顾可不行,哪怕是个死人去照顾她,也可以呀!当然,他不是不知道,倘若他死在厂子里,自然有人通知他妻子,自然会有人去他家,陪伴他女儿。再不济,他徒弟强子也可以把女儿接去住几天嘛。但他选择性遗忘了这些。他对自己说,“我都是个死人了,咋能把问题想这么清楚呢?我都是个死人了,以后都与我无关了。死人的世界,寂静无声,惨淡荒凉,能在死的世界活动的,唯有死亡本身。我都是个死人了,人世间的以后、未来,通通都与我无关了。我都是个死人了,就让我任性一回吧——人死为大嘛。”最后,他想,“我死了,但还能控制残躯苟延残喘,为什么不会去看看呢?”

    他缓缓起身,掏出手机看了看,已到下班的点,手机一格信号也没有。他朝职工班车走去。世界,已成了一线天。说是一线天,也不准确。该怎么形容呢,他现在看到的世界,由彩色的线,和广袤地黑白的面组成。他想,老一辈人说,人死了,会走遍生前去过的地方——去拾脚印。唉,哪里是捡脚印呢,明明是,只有生前常走的路、常去的地方,还保持“生”的色彩,没去过(客观地说,没去过的地方被黑雾笼罩——一团混沌)乃至不常去的地方,黑白而压抑,那是无形的壁障,他不愿去触碰,更无法进入其中。他沿着“生”的路,朝班车走去。途中,他看到他徒弟在路旁抽烟,在他再也不能去的地方,虽然,离他只有3米远。他徒弟看到他,掏出了烟,向他招手,新的“生”之路出现了,直通他徒弟。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揉了揉眼,又做了一个以手捂嘴的打哈欠的动作,然后,上了班车,坐到了他常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