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7 香灰吹成的图案(乡愁离离)
奇琴伊察午后的这场新雨下得毫无征兆,直到下午三点三刻,天空还被一轮骄阳炙烤得惨白如铁。顺着两颊流下的汗水,落到地上,“哧啦”一声就不见了。圣城里的居民都躲在背阴的地方,手里不停地挥动着干巴巴的蒲葵叶子。 璕在圣城天主堂的圣器室里调了一下午琴弦。 天气太干燥,这把名贵的古董小提琴也不像往日那样琴声柔和了。卡门·德·卡洛斯主教费尽周折弄来的一瓶上等的橄榄油不到一个月就用完了。璕是可以去本地的几位西班牙大厨那儿再讨些来应急,可腼腆的性格又使他张不开口,想一想要去敲开的雕花金属门里那些高贵的管家先生会向他投来的冰冷目光,他就会难堪地红起脸来。 毕竟,他只是个肤色卑贱的中国人。 再过一个小时,璕就要和卡门主教动身前往总督府了,可琴弦怎么也调不好,总有一个微妙的和弦拉不出应有的声调。璕被琴弦与琴弓嘶哑的拉扯耗尽了全部耐心,到最后他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儿,望着手里的小提琴出神。 轻手轻脚走上楼来的卡门敲响了半开的房门,璕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茫然地转过头,看到身穿黑色法衣的卡门站在那儿,才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呆坐着。 “调不好就换一曲吧,”卡门冲他温和地一笑,“帕格尼尼这首曲子太过哀怨,本来也不适合在接风宴上演奏。” “可罗兰总督说了,黑父爵士是位极有鉴赏力的行家,他的琴技也是一流的。” 看到璕越说越沮丧,卡门便走过去,坐到了他对面的一把破旧的松木椅上。掉了漆的椅子抗议似的“吱嘎”了一声,把一只落在窗台上纳凉的知更鸟吓得扑闪着翅膀,“特愣愣”地钻进了窗外那棵山毛榉蓬松的树冠里。 “这棵树真是长疯了,再不修剪一下,树枝都要钻进来了!”卡门看着窗外这片与烈日暴晒下满目刺眼的灰白色的院子极不相衬的绿荫,不觉打趣道,“你看墓地里的蔷薇都快被晒死了,可这满树的叶子还绿得这么生机盎然。” 璕知道卡门是在宽慰自己,自从接到罗兰总督的邀请函,让他在接风宴上与黑父爵士合奏一曲,以向众人展示新任总督的风雅与才情,他就一直心神不定的。 璕是独奏惯了的,一向不擅长与人和奏,即便是他也能驾驭得很好的钢琴。 “罗兰总督说黑父爵士的演奏充满了——”璕匝着嘴,突然说不下去了。 “‘诗意’!”卡门会意地笑了,他知道这个法语词璕总是发不好。“你跟我在一块儿,不一定非说法语。” “可您太优雅了,西班语那些卷舌音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粗俗的无赖。”璕略显难为情地垂下了目光,虽然他与卡门相识已久,也称得上交心的朋友了,可一想到对方显赫的身份——尤卡坦半岛的总主教!他就会不自觉地感到心慌,觉得自己好不卑微。 “法语那些怪异的鼻音就不让你觉得自己像头鼻塞的蠢牛?”卡门打趣道。 “是呀,发不完整的小舌音也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胸闷的结巴!”说着,璕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下一秒,他的心思就转回了之前的话题上。“是‘诗意’吗?天哪,那样的演奏,出自一位绝美的年少爵士之手,该是多么美妙的境界啊!” “你的琴音是忧郁的,就像在人的心上奏出的,我倒觉得这与黑父爵士的风格最为相配呢!”卡门半是赞许半是鼓励地说道。 “‘诗意’和——‘忧郁’。” “就像星光照映出的夜色中的一抹蓝。” “哦,您说的绝对不是我!” “可这十年来,我只听你拉的琴!整个加勒比地区的显贵也只愿意欣赏你的演奏,这还不能说明一切嘛?” “可我的琴声里有的不只是忧郁,更多的——还是乡愁。” 璕的话让卡门一时语塞,望着忧郁满面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撕扯了一下,“乡愁——我怎么没想到呢?” 其实卡门想到的是自己的乡愁,像他这样一位血统纯正的法国人,却是在这座荒凉更遥远的圣城里出生长大的,法国他虽去过几次,却从没觉得那里是他的祖国,是他根基所在的故乡。 “我是不知乡愁的,因为我的祖国只给了我一副白净的皮囊,骨子里我倒更像个墨西哥人。” “我却只能是中国人,文弱、易感的江南人,如果你去过中国,你就知道,我是一眼就能被看出是哪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