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七
然而,他并不知晓,在他离开的这一个月之中,青龙教也发生了些事情——一些,让他不愿相信的事情。 怀有身孕的苏折羽,虽然仍是一股好强的性子不愿表露,但她的身体却着实仍是弱而虚。与前次一样,她反应颇是强烈,为保无虞,不得已告诉了关秀自己曾流过孩子——关秀讶异之余,十万分地小心起来。 ——本就底子不太好的女人,若还流过孩子,那总得要密密实实地保护才行。 自那喜筵之后,纵然朱雀山庄所在仍不明朗,众人似乎已都有所预感与朱雀之役将至。许山暂代了左先锋之职,与顾笑尘各带自己的人,勤加cao练起来。某一日顾笑尘突有所悟,便去面见了拓跋孤,道,如今我们皆是弓箭手与弓箭手一堆cao练,短打的一队cao练,使长兵器的草料——其实互相之间,不好掩护。不若打散了组成队,每队皆配有适宜近攻、远打之人,这样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都可对付。 恰恰霍新在侧,亦觉有理,笑道,顾先锋倒适合去做个带兵打仗的人了。 拓跋孤点点头,道,你先与许山编派些人试试。 顾笑尘难得遇到他如此肯定,欣喜若狂之下便与许山安排去了。 这日演练停当,日暮时分,顾笑尘额头略有见汗,便独个儿在谷中慢慢踱步,悠闲间只听树丛另一头有人细语,他心头一跳,听出是苏折羽与关秀二人。 想必是她们也见着天气不错。来此走走。 他下意识地自那树丛偷望。只见苏折羽面色还算红润。只是笑意仍然薄弱了些,略带苦楚。苏折羽有孕在身的事还未宣布,顾笑尘并不知晓,只知拓跋孤连日里甚为忙碌,予这新婚不久的妻子关心委实不算多。他心下不自觉想起昔日曾一路跟踪着她去往大漠时的情形来,略略发怔。 那是为什么会莫名地跟着苏折羽——他的解释是“反正被逐出了青龙教,无处可去,随处而去“。可是他跟踪她。究竟是因为仍然关心青龙教、关心拓跋孤,还是因为——关心她呢? 顾笑尘拍拍自己脑袋。许久以前单疾风还与他们是同伴时,曾莫名其妙地表现出想与苏折羽扯点近乎为他们所制止、嘲笑——他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从那以后,他却发现并非单疾风——而是自己,对自家教主身边的这个女人,颇多关注起来。 那个下雨的下午在安庆集市,他目睹拓跋孤与单疾风离去——留下苏折羽和邱广寒在布店。本准备与拓跋孤永远赌气下去,但见到苏折羽的险状——他不能不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始终在安庆徘徊,直到那个干燥的秋天他看见苏折羽单人匹马与一只小玉鸟离开此地——他尾随而去。在他心里有种淡淡的惆怅。因为——他羡慕拓跋孤。 可是他明白自己只是个下属。无论是为了他们谁都好,他尾随她。都找得到正当的理由。 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得了她——因为白玉鸟的参差或是因为自己内心的动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其实自己恨透了自己——为什么既然跟来了,又不跟到底。如果不是自己那时终于由她独自而去,单疾风又怎可能有机会伤害她。 无论何时看到苏折羽,他心里都是这样一种已难以纠清的复杂的感觉。他不知道是负罪感,还是无望的暗念——只是觉得她的苦难,自己也该有份。若教主不善待你,我必当尽一切所能帮助你的——他当初这么想。却不料拓跋孤又偏偏回心转意,娶她为妻了。 这样——也好的。他心想。我心中的执念便可放下了。家里已催他成亲,催了总也有好几年了。拓跋孤的婚事之后,这催促更甚。他倒是羡慕似程方愈这般,能早早遇上个自家心仪的女人。而他顾笑尘呢?枉他走江湖这么多年——却竟一个都没遇上!所以半带绝望地,十余日前由他老爹定了门亲事。 他没与任何人说——连程方愈也没有。直到彩礼送出,轿子抬到,女人就这样过门来了——教中之人才知晓。他却没事人一般照旧每天出现在cao练场上,好似成亲的并不是他。 他找借口说,教主刚成了亲,我怎好同他抢风头——好在女人娴淑,竟全不吵闹,就这样委身于他了。 正因为此,他此刻看到苏折羽,才加倍地惆怅。 家里的女人决非丑妇,脾气若比起苏折羽,那也是只好不坏的。只是顾笑尘还是要惆怅,哪怕苏折羽其实——哪辈子都轮不上他。 那壁厢只听苏折羽道,顾先锋躲在树丛之中——是干什么?原来早已发现了他。她如今并不似往日里冷冰冰的模样,见他在此,亦是不忌招呼。 顾笑尘愈发尴尬,现出身形来,道,正好也在此走走,真巧啊…… 旁边关秀却冷哼哼道,天快黑了,顾大哥也不回家抱抱媳妇,我要是她啊,我早呼天抢地的了。 顾笑尘知晓自己不曾“明媒正娶”媳妇这事儿,确实不招她待见,是以只好苦笑笑,道,这不是正要回去的路么。刚练完队,累得很,走得慢些。 说话停顿间,忽听附近的空地传来剑响。三人微感诧异,转头去看,已见那空地上正是夏铮正一人舞剑。 他自那喜筵之后,并未便走,因凌厉受陈容容之托,若有名人异士,要设法为夏铮治疗眼疾,便请拓跋孤出面,留住了当日喜筵上一名异域药师。那药师倒也爽快,似因来中原一趟本亦是凑巧,便答应尝试治疗,只是未足半月,尚未见得成效。 三个人也是料他心情并不好。是以孤身一人。到此舞剑为泄。也便只是看着,不相打扰。但夏铮双目虽盲,耳力却愈见灵敏,似早听的动静,忽然身形一拔而起,穿风而来,便向顾笑尘袭到。 顾笑尘一惊,随即笑道。夏庄主找我比剑,我怎么是对手。话虽如此,却也兴之所至,拔出剑来。关秀咦了一声,道,这会儿又不叫累了。 只见夏铮剑法使出来,招式颇有几分奇诡,不知是否目盲之后,在夏家剑法中又加上了些变化。顾笑尘嘿嘿一笑道,夏庄主招式精妙。我怎是对手。招架间很有些佩服之意。 却不料夏铮剑上一个穿花,斜刺里偏了出去。这一剑竟是向着边上的苏折羽去了。顾笑尘吃一惊,忙去挡,口中道,错了,我在这边! 夏铮并不说话,这一剑去得极狠极准。顾笑尘才觉出些不对,惊叫“小心”,苏折羽闪身左手机簧弹出,招架之下,方始更吃了一惊。 你不是夏铮!? 那“夏铮”冷笑了声,剑柄间原来也设有机簧,噗的一声,黑雾喷出,关秀忙道快掩口鼻,奈何那机簧太快,三人都已吸入少许。“夏铮”踏上半步便再袭苏折羽,后者虽惊不乱,便要再挡,却听关秀喊道,不可用劲,那雾吸入了,于你大有妨害! 苏折羽是带孕之身,如何不知此间的利害,但利刃来袭,又能如何。幸得顾笑尘早已接过招来,只听苏折羽道,小心,似是青龙剑法。他心中一凛,只听苏折羽又道,你是慕容荇? 对方低低笑了两声,道,看来还是瞒不过夫人一双慧眼。 苏折羽冷笑。就凭你也敢独闯青龙谷。 自然不是一个人了。苏折羽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一沉。身边的人也一沉——关秀,她已忽然倒下去了。 你——她方始回身,只觉双手手腕一凉,已然受制。暮色之中,那黑雾的毒性似是在逐步加重。关秀的位置走上来一个人,那缠住自己双手的金丝锯正捏在他手中。 顾笑尘恨恨道,朱雀洞主,又是你! 又见到你了,顾先锋。今日的卓燕脸上并没有往日戏谑的笑,显得有些僵冷,虽手中锯齿牵制着苏折羽,却也正对着他。我听人说——翼使单疾风,是死于你手? 顾笑尘头一仰道,没错,就是我杀的。 卓燕表情忽异,似要说什么,慕容荇仿佛更为着急些,只道,卓使,这是青龙教的地头,我们完事了快走! 却不料苏折羽脚尖一踮,数粒银针射向慕容荇。慕容荇吃了一惊,顾笑尘剑锋跟上,逼得他连挡三次,仍是叫他一剑割伤了腰侧,鲜血顿时渗出。顾笑尘回过头来欲救苏折羽,却见她左手机簧一缩,刀锋倒钩竟已将那金丝锯荡开寸许。 卓燕不虞有此,右手收紧那锯,用力一抽,反而将苏折羽整个牵了过来,翩舞一般滚进他怀里。苏折羽既羞且气,可那金丝锯已因适才的挣扎变得极紧,再无挣扎余地。顾笑尘乘隙一剑向卓燕头顶砍落,,本拟他双手皆控制那长锯无力反抗,却只见他转了转头,双手一张。 莫动。他只说了两个字,顾笑尘就见苏折羽手腕已渗出血来。这一张若是张到了头,苏折羽的双手也便要落地,顾笑尘这一剑如何还下得去。 不远处隐隐已有旁的声息,不知是否有人闻声前来。卓燕一双眼睛仍是看着顾笑尘,手上却拿捏了下劲力,逼得苏折羽跟来却又不致真废了她双手,口中向慕容荇道,有苏折羽够了。先走。 不是说给翼使报仇来的,他…… 顾笑尘自不会容他们带走了苏折羽,不待他话音落下,反手一剑击向慕容荇。慕容荇一挡,哪知顾笑尘心中正怒,那剑竟将他剑击得弯了,他顺势一滑,剑刃斜上,侵向慕容荇咽喉。 ——不敢对卓燕动手,可拿住慕容荇总可以吧?他停住剑,冷冷道,看来你还很不到家嘛。放了苏姑娘! 什么“苏姑娘”,这是你们教主夫人呐。卓燕唇角总算露出丝往日的笑,口气虽仍戏谑,却有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冷意。我便不放又如何?慕容公子的性命。我原不在乎! 顾笑尘见他捉了苏折羽施施然要走。脚步一动将他去路封住。休想! 卓燕冷哼道。你们青龙教杀我翼使,便不该赔条命来? 我说了,杀单疾风是下的手,与夫人无关——有本事带我去交差,为难她算什么男人! 这一刹那他只瞧见苏折羽似是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知为何有些连自己也觉得不该有的飘然。 带你交差……?哼,我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你!卓燕哼了一声。显然,苏折羽于他们自然更有利用价值。他脚步一错携了苏折羽便走,顾笑尘见他当真不顾慕容荇。不得已长剑探出转而袭他;卓燕同样不得已,抽出单手来与他相抗。一手既松,苏折羽略得自由,一掌击向卓燕肋下。卓燕急收腹一避,右手便是一紧——苏折羽惨叫之下,左臂之中,金丝锯已入rou三分。 连卓燕自己都惊了一下。虽然只是一手用力,可金丝锯缠绕,他也料苏折羽当不得这一紧——若真断了她手,倒非他此刻本意了。见她手腕不过受伤,反松落口气。缓了一分才发现那只是因为——锯身之末正被顾笑尘左手牢牢握住。 苏折羽一头冷汗地回过神来,只见顾笑尘喘着气,亦流着血。何等锋利的锯齿,这样用力握着,那手掌只一瞬掌骨已毕现,而他右手的剑犹自在与卓燕相斗。 可他终究只有这两只手。他没有第三只手来防备背后那个慕容荇。他知道背后有空门,可他——除了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苏折羽趁着右手稍微自由慌忙要松开右臂上的锯链,可怎么来得及——她怎么来得及赶上慕容荇的剑——那他也怕会稍瞬即逝的机会。他自己都没料到会这样轻松,那剑这么轻轻松松,不带任何前奏的,毫无遮拦地,没入了顾笑尘的脊背。 苏折羽如鲠在喉,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反手一刀将那锯链尽皆甩落于地,臂上锯伤处剧痛起来,可她犹能飞起身来,右手向慕容荇点到。后者拔剑后退,鲜血从顾笑尘后背喷涌而出。卓燕包抄又至,忽见后方有箭矢前来,他回身挡落,知是青龙教人已前来相助。 卓、慕容二人便向外退去,临走之时,卓燕那金丝锯仍是向苏折羽一圈。后者身体究竟有些虚弱,只想后避让,眼见仍要受那锯丝之伤,冷不防顾笑尘却飞身扑来,那锋利如斯的锯身,尽皆被他截下——却是用这血rou之躯,张开已鲜血满布的四肢与身体,死死地耗磨它割裂自己的时间。 你……你快退后!顾笑尘顾不上旁的言语。 苏折羽自他身侧钻出,而那锋锯终于断了——为他的身体所断。卓燕似乎也震惊于顾笑尘这样突然的冲出,不得已弃下锯链,回身而走。 苏折羽抬头,第一次,这样仰望顾笑尘。她从来不曾以这样一种姿态与神情看他,而他呢?他的眼中注满了陌生的温柔。 可是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已濒死了。他站立着,坚强到可以绷断金丝锯的身体,最后的那眼神却温柔到让人不忍卒看。 那自后刺入他肝胆的一剑,那自前割裂他胸膛的一锯,那只爆筋露骨的手——太快,苏折羽,她恨自己已变得太软弱可欺,太需要人保护,而竟然——竟然要旁人牺牲了性命,才得以全身而退吗? 她的身体和膝盖,一起软去。她跌坐下去。 那样一个顾笑尘,就这样——失去了? 到他死,她也从不知他的内心。她听说他才刚刚娶妻。她从不知他是因为什么而宁愿为她战死。 迅速掩上的黑夜已消弭了那两人的踪迹。她问到浓重的血腥,和他们窃喜的气氛。 一直到很晚很晚,她不知自己是在哪里,直到确信自己是被拓跋孤扶住,才转个身,扑到他怀里,放声而哭。 而身上一切的疼痛,都已不算什么。 凌厉不知道,他终于带着朱雀山庄的所在赶回来的时候,拓跋孤已亲自去了朱雀洞。顾笑尘之死令他没有办法再忍耐。他——势必要让慕容荇与卓燕血债血偿。 可卓燕何等狡猾。他早知这次情形不妙,所以弃洞之举势在必行,决意带着慕容荇同回朱雀山庄。虽然并未如预想擒得什么人,但说起来,毙杀了青龙右先锋,也抵得上朱雀翼使之死了。 这个功劳——算是慕容荇的。那背上一剑是真正的狠辣致命。就算不为此——慕容荇本也需要一个功劳,作为他有资格面见朱雀的理由。 凌厉与苏扶风闻讯,便也只得再赶去朱雀洞。卓燕既已弃洞而逃,朱雀洞自是不堪一击,只可怜顾老先锋丧子之痛却无处发泄,这独子就此失去,便算将朱雀洞烧成灰烬,又有何益? 九华山的浓烟,几日未散。空气似是凝固了,连同顾世忠的呼吸。就连拓跋孤,也不再表现得无动于衷。 他极缓极缓地将一块令牌移到顾世忠面前,顾世忠却是失声痛哭。 我早知那小崽子性情浮躁,最是沉不住气——便不该贪图一时快活,叫他年纪轻轻便来做这青龙教先锋! 顾老先锋,此是我拓跋孤欠你的一份人情。拓跋孤道。你还愿意出山做这右先锋便罢,否则本座亦不会勉强。 顾世忠听他如此说,慌忙跪拜于地。教主言重,顾家世代是青龙教的人,谈什么人情! 不是为青龙教——是为我拓跋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