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雪域飞歌在线阅读 - 120.飘走了

120.飘走了

    风在呼啸,水在奔流。

    一个穿着绛红色袈裟的僧人慢慢走来。

    他盘坐拉萨河堤,面朝大河,双目紧闭,慢慢捻动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为一个刚刚逝去的小生命虔诚超度。

    悲喜就在刹那之间,幸福喜悦转瞬即逝。短短两天,张浩天就仿佛经历完了人生的四季,从幸福的巅峰直落痛苦的深渊。他还没有来不及回味和陶醉初为人父的滋味,就从蜜罐滑落到了苦缸。

    张浩天在拉萨河边慢慢走着,紧紧抱着儿子小小的、冷冰冰的身体。他的动作极轻、极慢,好像害怕把孩子吵哭了、弄醒了。

    李小虎和洛桑看着他悲凉的身影,觉得有一团草死死堵在自己胸口。

    河边乱石密布,湿滑难行。张浩天不知是踩在云端还是飘在风里,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好像难下决心。风不停吹起他的衣角和头发,好像要把他连根拔起抛向河中。他把孩子紧紧贴在没有多少温度的胸口,希望仅有的一丝热气能把孩子温热。他沿河走了好久,终于停下来。他朝远处看了看,确定就在这里,然后朝水中走去。一步一步,水淹没了他的双腿,刺骨的寒气立刻深入骨髓,但是,他觉得最冷的地方不是在脚上而是在心里。此时,心已经结冰不跳了,血也凝固不动了。胸腔里全是冷冰冰、亮闪闪的冰凌,正一刀刀扎他的心。

    李小虎见河水已经没过了张浩天的胸口,喊道:“浩天,停下,把孩子放下!”

    僧人睁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加快了诵经的速度。

    张浩天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走着,一步一步。脚下的鹅卵石很滑,他晃动了一下稳住脚跟,把孩子高高举起,不让冰冷的河水打湿孩子的棉被。激流一阵一阵涌动,张浩天的身体也跟着河水一下一下晃动。

    洛桑大喊:“浩天,危险,回来!”

    僧人再次睁开眼睛看着他们,提高了音量,加快了节奏。

    张浩天继续走着。河水灌进他的嘴里,打湿了他的脸颊。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依然没有停下脚步。一个大浪打来,几乎要把他和孩子一起卷走。他不得不停下来。他站在滔滔江水中发愣,好像突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不一会,他好像又想起来了,身子晃了晃,慢慢掀起被角,在儿子冰冷的小脸蛋上亲了最后一下。他把孩子缓缓放在水面轻轻一推,说:“我的小精灵,走吧,回家去吧!”

    僧人突然站了起来。他脸色通红,面朝河面快速转动佛珠,嘴皮上下翻飞,诵出的佛经像是湍急奔流的河,像是疾驰而过的风,像是长擂不止的鼓!

    江水涌动,推着孩子来回摆动,可就是不走。张浩天又推了一下,“走吧,回家去吧!”孩子这才慢慢顺着江水飘出两米,突然又转了一个圈停下来,脸朝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张浩天一愣,伸出手想把孩子拉回来,可是,太远了。他又往江中走了两步。河水爬上了他的额头,几乎要淹没他的头顶。

    洛桑和李小虎同时大喊:“浩天,危险!”

    张浩天不顾一切伸出手去,可是,一个巨浪带着水花扑面而来,卷走了孩子。张浩天的手停在空中,眼睁睁看着江水带走孩子在水面上飘啊飘,越来越远……这时,他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到了极致,身体一软晕倒在水中。

    李小虎和洛桑冲过去把他拖上岸。张浩天浑身湿漉漉地趴在河滩上,双手紧紧攥着两把沙,浑身颤栗着,压抑的哭声像把锯子拉扯着李小虎和洛桑的心……

    僧人脸上的表情终于恢复了平静。他静静站了一会,轻轻撩起袈裟,满怀慈悲地看了他们一眼,朝着河水流淌的方向慢慢走去…

    张浩天呆呆看着河水,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梦和噩梦重叠复合、交织并行的梦,怎么也分不清此时是在甜滋滋的美梦里还是在冷冰冰的现实中。儿子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永远闭上了,他小小的小拳头再也无法握紧了,他撅起的小嘴再也不一张一合了……

    孩子去哪里了呢?是回家了吗?是去天堂了还是去冈底斯山那个叫香巴拉的神秘雪域了?香巴拉,那是人间最美的地方,是人人向往的天堂。那里牛羊成群,鲜花遍地,河里流淌着牛奶,雪山上堆满了青稞!那里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不,孩子哪也没去,他还在拉萨河里,还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正被那些大鱼小鱼撕扯着、啃咬着、吞咽着……

    风在呼啸,水在奔流。

    此时,张浩天的母亲正在家中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缝制衣服。她把一根线放在张浩然手中,说:“穿上!”

    张浩然把线穿好递给母亲,说:“妈,你准备做多少,差不多就行了!”

    “你懂个啥!刚出生的孩子一天尿十几回,不是屎就是尿,没有十套八套,哪够用?”说完又翻动日历自言自语,“你哥他们也该回来了吧?这非要等到快生了才往回赶啊!我就担心像他们那个同学……”

    “妈,你就是瞎cao心,怎么可能都生在路上。”

    这时,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母亲向儿子摆摆手,“我去接。一定是你哥打来的。”她拿起电话,“已经生了?还是个儿子!太好了!什么……没了……”她声音一紧,手剧烈颤抖起来,一口气憋在胸口,身体瘫软下去……

    张浩然回头看时,母亲手中的电话已经“砰”一声落在桌上。他赶紧扶住母亲抓起电话,“哥,你说什么?嫂子生了……又没了……”他愣了一下,又听见张浩天在电话那头强忍悲痛的声音:“多劝劝mama,不要让她太难过……”

    张浩然放下电话,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又倒来一杯水。他轻轻拍打着母亲的后背,“妈,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哥嫂他们在那边正难过呢!你要是有个什么事,我怎么办?”母亲半天才哭出声来。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儿咋这么命苦啊!为什么非要去西藏?要是当初听你爸的话拦住他,也不会有今天……”

    电话这头,张浩天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他看着窗台上早已干死的“死不了”,心如死灰。此时,所有的自信和坚强都被突然抽空,再也控制不住的悲伤袭上心头。多少天来,他一直强压住心中的悲痛,没在田笑雨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刚才又故作轻松地和母亲通了电话,但就在放下电话的瞬间,他感觉一直插在胸口的尖刀猛地被人抽了出来,鲜血正汩汩地流淌,越想止住伤口,痛苦就越深。他多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

    他慢慢松开紧握的电话,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他趴在桌上痛哭失声,任泪水尽情流淌,让痛苦撕裂胸膛。哭声穿透办公室的门,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飘进黑洞洞的雨夜里……自己曾说过父亲就是自己和死神之间的那一面墙,如今却没能够为自己的孩子挡住死神!

    天亮了,他才想起独自一人在家的田笑雨。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回去。

    田笑雨靠在床头捧着枕套暗暗落泪。张浩天坐下来想安慰她几句,可搜肠刮肚也没找到一个词。他默默坐了一会,站起来在锅里打了两个荷包蛋,小心翼翼地搅动着。他知道,此时哪怕一丝轻微的声音,都会让死一样的沉寂更加可怕。他轻轻端给田笑雨,可她却默默推开。张浩天把碗放在桌边,想拿走她手中的枕套,可她反倒抓得更紧了。张浩天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住了,难以吞咽,又吐不出来。他不忍心再去争夺,便把头扭向一边。

    这时,罗静端着一碗鸡汤走进来,劝了半天田笑雨也不吃。张浩天又去热了热,田笑雨连看也不看。罗静说:“这点痛算什么?我在西藏生头一个也没活,连什么原因都不知道。第二年就怀了林春,生下来不也好好的,转眼都上大二了。你们都这么年轻,又不是不能生,怕啥!”

    田笑雨反倒哭出声来,泪水像决堤的河水。张浩天把罗静拉到一边,说:“罗姐,别劝了。你先回去吧,她现在啥也听不进去!”罗静走了。张浩天把勺子送到田笑雨嘴边。田笑雨轻轻推开,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最后连脸上的愁云都没有了,好像灵魂已经出窍,身体也不是她自己的了。

    张浩天把碗放在桌边。俩人相对无言。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杨丹丹带着蓉蓉走了进来。徐致远提着一篮鸡蛋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杨丹丹走过来拉住田笑雨的手,还没开口,田笑雨已是满眼含泪。杨丹丹心一酸,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