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没嫁成
沈眉气死了。 在出嫁的日子里,她气死了。 这是她好不容易等到的有人娶她的日子啊,结果报信人说,新郎在来迎亲的路上惊了马,当场摔破头死了。 看着她姨娘发白的脸,看着她老爹腮帮子直哆嗦的脸,看着来宾愕然中又夹着一种“我就知道果然会这样”神情的脸,沈眉只觉得又羞又恼,一口气上不来,胸口堵得发痛,她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努力挣扎着,却徒劳地张着嘴,终于眼前一黑,两眼翻白,直挺挺倒下去了。 “不好了,新娘子吓死了——”“是急死的吧?”“找、找大夫呀——”,人声嘈杂,张灯结彩的喜堂上乱上加乱。来宾的说话声变成嗡嗡一团,有的人忙前忙后,有的人看着是忙前忙后,但其实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有的知情人则躲在角落里悄悄议论起新娘的历史。 说来这位新娘子克夫已经不是新闻,从出世定了娃娃亲,到今年十四岁,未婚夫就死了三个,今天这个还没算进去呢。 第一个,听说是从她没出世就定的娃娃亲,还是她们家的好朋友的孩子,两小无猜玩到五岁,有一天,那个男孩突然犯了小儿急惊风,可怜一个时辰不到,她的这位小老公就死了。 第二个,是旧封丘门内一个太学生家的儿子,不知沈家有什么本事,瞒了结过娃娃亲的事,给定下来了,可惜命中注定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这个太学生谋了个外放官位,携眷上任去了,而且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沈家后来不肯提这桩婚事,所以很多人以为是男方悔婚,所以他们才不好意思提。不过纸包不住火,还是有人知道,这事不是男家悔婚,而是他们刚到任上就赶上了时疫,一家大小都死光了。唯一庆幸就是距离远,这个消息没散布开,知道的人不太多,所以沈家才能接着说下一门亲。 第三个,是沈老爹一个老相识做的媒,说的是南熏门外开酒食店的杨家小开,没想到这少爷更没福,才说亲当天,就因为他爹的小妾们争风喝醋,相互下毒,把这小少爷给误毒死了。 这些来宾们议论到兴头上,不由得眉飞色舞,“我说这沈家姑娘命可真够硬啊,真是赛过冰刀霜剑”,“什么冰刀,要我说,简直是一张杀猪凳,挨上的就有死无生呀”,b…… “这位老jiejie您说的这话虽然不错,唉,搁不住人家命里桃花旺啊,断送了三个,这不还是有人要上赶着来嘛?可怜我婶娘家的这个幺儿,他是中了邪啦、着了魔啦、被人下了盅啦,要死要活的就是非她不娶,结果你看看,你说这作的什么孽啊?” 说话的是男方柴家那边的来人,因为得了凶信,到沈家来讨说法的,但是因为新娘子的突然倒下,眼看着有出气没进气,柴家人一时倒不好发难了。 这门亲还真是那个倒霉的新郎上赶着要结的。 沈眉因为亲事不顺,也就一直拖着没说亲,眼看着十三岁了还没主,去年上巳日,家家户户都去城外游春的时候,亲戚家适龄孩子们遇到也就一起玩了,一个远房表哥看上了她,不管家里反对死活要娶,只是当时别说他父母反对,连沈家这边都不敢轻易答应。 这位柴表哥绝食三天不见效,又相思缠绵地病了三个月,逼得长辈们终于答应了。合了八字、告了神明,拈签卜卦的结果明明都是上上大吉的,谁知到迎亲这一天,人还没娶过门,又给克死了。 沈老爹目瞪口呆看着一堂纷乱,所幸(什么叫所幸啊?)罪魁祸首沈眉也直挺挺死在地上,他一下子从祸害变成了受害方,失魂落魄地被人搀到内堂,一进里屋门就昏过去了,这可好,一家之主也倒下了,留着残局给别人收拾去。 还好他的续弦妻子吉姨娘不敢也跟着昏过去,强撑着让人把沈眉抬回房,又求在场的亲眷们帮忙请大夫。 大夫到来一看就恼了,气都没了,你们还找我来,这不是晦气么。 吉姨娘含泪说:“您行行好,孩子心口是温的,连手脚都没凉,肯定还有救的。” 围着的一众女眷也帮着说好话,那大夫只好意思意思地给扎了几针,完全是扎在木头上,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说:“求求列位,我行医这些年,不敢说活人无数,但这死马当活马医的事儿可真是没干过,你们就别逼我挣这冤枉钱了。” 他说得诚恳,众人拗不过,只好放这位有节cao的大夫走了。 但是吉姨娘坚持女儿没死,女眷中有些有经验的,也觉得这死人心口温暖还好说,毕竟是新死,现在过了半日这手脚都不发凉确是少见,所以还是附和着姨娘,接着找下一位大夫。 下一位大夫倒是从善如流,众人说没死,他就扎针,开方,下药,再接着扎针,开方,下药,折腾到大家都不耐烦了,沈眉还是不醒,倒是沈老爹先醒过来了,挣扎着把他轰走了,找下一个大夫。 第三位大夫来了,看见前任已下了这么多手脚,他还能做什么呢,只好叫人拿前面的方子来,看了半日,拿起笔来改了几味,说:“照这个方抓药来试试,要是喝了这药,明早能醒,就死不了了。” 众人听了这预约远期的活络话,倒是拿他没办法,只好请他先到旁边小厅歇着,茶水点心好生伺候着。 这边沈眉连药都灌不进去,到天亮自然也没醒来。 大家又去小厅上找医生算账,医生歇了一晚精神倒好,看了看病人的状况,一摊手满脸无辜地说:“在下是说过,喝了这药,能醒过来就没事了,可现在药没喝下去,是这位病人命不好,不是在下的药不好啊。” 姨娘一听,说赶紧给钱打发走,咱们换下一位大夫来,说不定还来得及。 就这么乱了三天,大夫换了七八位,沈眉还是没醒。 沈家宅门里固然是一片混乱,沈眉本人死得也不消停。 众人看见的是她彻底昏死醒不过来,但其实自从她在喜堂上一倒下,才阖上眼,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在投胎路上狂奔,投胎了一世又一世。 有一世,她投生为北宋末年的一个良家女,名叫袁银瓶,从小长得聪明可爱,当时的名妓李师师听说了,就找人跟她父母讲,想接她去行院里好好教养,皇帝来了就有机会进宫伺候皇帝了。这事多半是李师师以皇帝选秀为名拐带少女,但她父母偏偏就信了。在李师师那里,她学会梳妆打扮、衣服搭配、琴棋书画、接物待人、笙歌艳舞,重点是还在理论上学习了全套yin技媚术,但是……还来不及用在男人身上呢,就赶上金兵入城了,皇帝抓走了,李师师失踪了,她也在乱兵之中稀里糊涂地完蛋了。 又有一世,她投生为宋末元初的江湖女侠林朝英,武功与智慧兼修,江湖子弟无人不以得她垂青为荣,她却都不屑一顾,一心一意只爱慕抗金大侠王重阳,谁知这位华山论剑得了天下第一的王重阳王大英雄,是不爱女汉子的,外表好看内心里女汉子也不行。她只好把自己关在古墓里,写了一本叫《**》的美容书,然后孤独地终老一生。 又有一世,她投胎到明朝一个姓铁的大官家里,生为一位知书达礼的官家小姐,可是后来朝廷不知出了什么事,好像有皇族谋反了,铁大人要做忠臣不肯跟着造反,新皇帝上位后,报复式地残杀了铁大人府上全部男丁,又下旨把她发配到教坊司去,说要让她受尽男人凌辱。她的教养让她觉得清官的女儿不能受凌辱,所以接完圣旨就很坚决地抢先自杀了。 再有一世,不知何朝何代,总之她和很多姐妹住在一个叫大观园的花园里,花园很大很豪,但分配给她的房子很小很暗,窗外和门口种了很多竹子,一到秋冬特别阴冷,她的咳嗽一直不能好,有个叫薛宝钗的表姐经常针对她,外婆家花光了她父母遗留给她的嫁妆,那个整天说跟她最要好的贾宝玉表哥,居然在她病重的时刻娶了薛表姐,她怀羞含恨之下,坚持不肯吃药让自己死掉了。 …… 就这般连状投了十次胎,她变身为一个又一个的倒霉女子,漂亮有才教养好,但就是嫁不出去,她像她每一世活着就是为了嫁不出去似的。 最可怕的是,每次投胎她都像喝了孟婆汤一样全无上世的记忆,所以每一世都活得认认真真……认认真真地受苦受难,全无觉悟。只有死了以后她才记起,自己本来是大宋东京城里,卖洗面药沈老实家的独生女沈眉。 唉,白活了那么多辈子,说起来真是生不如死啊。 终于到了这一世,她投胎做了21世纪的女白领吴可媚,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全球500强的跨国公司。这一世,虽然她照样没有任何前世记忆,但是在某种怨念驱使下,她化被动为主动,像她大学期间看过的那些网络那样,主动出击,以拿下霸道总裁为己任。 她加班,她挑重活干,她在公司里努力刷存在感;业余生活也不敢荒废,她看老板看的书和电影,听老板听的歌曲,进出老板常去的高雅场所……在花费了她很多情报费,也花费了她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后,她终于成功地制造了若干次自然的偶遇,包括一次用力拒绝,终于让老板记得了一个“有点特别的她”。 她的努力确证有回报,终于,她成功地进展到了被老板钦点一起出差的境界。只是上了飞机才发现,老板带着另一个女同事一起坐头等舱呢。 憋憋屈屈回到经济舱,憋憋屈屈看人住总统套房自己住商务大单,郁郁闷闷地办完公事,总裁和那位女同事继续游埠,她独自乘搭mh370航班归国…… 航班出发后没有飞往目的地。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吴可媚奇怪自己好像突然知道,不可能到达目的地了,所以当飞机在一个混沌的空间停下来时,她也没有惊慌,而是默默地看着前面的乘客一个个被叫号离开。 “xxx,攻克艾滋病毒,造福人类有功,心愿已了,直接送往西方福地永生。” “xxx,尘缘未了,相约于33年后与爱人重逢,继续修炼于人间道……” “xxx,本已超脱生天,但因发愿替至亲轮回,兹命投生于……” “xxx,……” “吴可媚,……咦,你是沈眉呀……你为什么在这里?!还不回去,今天是最后一天新生注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