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我一口气冲出了沟,冲到了公路上,跟着拖拉机的方向就跑下去了。我死命地追拖拉机,因感悲凉而激起的心里的怒火让我的想法无比痛快,也无比极端:我追上拖拉机就把它拱翻,最好拱到沟里,让你这铁牛寸步难行!我再把开拖拉机的人和倒卖牛的人拱死,让你们再也祸害不了下一头牛。然而我会因此坐牢吗?拜托,我是头牛,牛怎么会坐牢呢?最多劳改,也就是继续耕地了,这还不是我的老本行! 我追到桑村街根底下的时候已经要口吐白沫了,可是拖拉机却慢慢不见了。刚才一面,竟是与母亲的最后一面,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人总是失去时才懂珍惜,牛也是。上次我和老白吵架,老白笑话牛会得疯牛病,她说:“澳大利亚草原上两头牛摆话。其中一头说‘听说全世界都闹疯牛病,你说会不会传染给我们俩?’另外一头说‘开什么玩笑!我们不是袋鼠吗?’”我反击老白的时候说:“疯牛病还是从疯羊病传染过来的呢!拿着别人的病开玩笑,这合适吗?” 吵架归吵架,等老白后来也被卖了之后,我好怀念她在的时光。而母亲就这样走了,留在我心里的是永远的痛和遗憾。 追求自由,就如同追求自由奔跑一样,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自由奔跑。再自由,也是要沿着一条路跑。只有在什么都不懂的小时候,自由地奔跑着去撞树、撞墙、掉到坑里,撞到认识了这些东西不能再去撞。规则有自然界定的,也有人定的。自然对人、人对人还生杀予夺呢,动物又哪里来的尊严?除非你强大到不用遵循那些对弱者所制定的规则。 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好几个想把我据为己有的人,只要他们一靠近,我就做出一副拼命的样子,吓的他们都避开了。假如身边跟着小涛,就算我是小牛也不会有人想抢我了。这说明动物再强大,在人的眼里也只是个动物。有主的动物和没主的动物的安全等级是不一样的。 我遇到小涛的时候,他正在哭着找我。我靠近他身边,任他用拳头打我,用脚踢我。小涛哭着哭着笑了,打了我后又摸着我身上被打过的地方说:“你总算还知道回来!”我已经没有心思吃草了,只想回家休息一下,小涛就任由我在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跟着。 我们走到村口的时候,遇到了一大帮穿着讲究的外地人。为什么说他们讲究呢?小牛辛庄一带的男人们夏天都是只穿跨带背心和短裤的,甚至很多人直接光着膀子,妇女才穿个小褂儿;而这些男男女女的竟然夏天穿着白衬衣。他们推着一辆牛车进村,车上躺着一个老头子,呼噜呼噜地喘气。我和小涛看着他们停在了庚申家的门口,老头子说:“是村里第二家办?白色的大门儿?”旁边一个脸色惨白的漂亮女人用普通话说:“是第三家儿,大门是白色儿的。”老头子说:“错不了,敲门吧。没人用白色滴大门,除了她。”他们堵住了过道,我和小涛就从老闷葫芦儿家的过道里走村中央的当街绕远兜回了家。 丁顺正在房顶上摊开麦子晒麦子,看见了我们就说:“小子,你放牛,牛没吃饱咹?肚子上还有一个大浅窝哩。”小涛听出了怪罪的语气就哭了说:“她不吃,她跑嗹。”丁顺说:“别哭,我又没喊吧你。她为嘛跑咹?”小涛就说了原因,丁顺说:“怨不滴(怪不得)。过晌火再去放去吧。” 小涛看见欣梅在烧火就说:“咱娘哩?”欣梅说:“赶集去嗹。”正说着秀兰推着自行车进了门,摘了塑料篮子说:“接着我!你总闷嗹?哭嘛嗹?”小涛说:“梓松把大花她娘给卖嗹,大花看见唠就呆公路上追,我寻思着她不回来嗹,喃爸爸还不打死我啊!”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秀兰说:“傻孩子!牛没唠能再买一个,你是他亲儿,不比牛重要啊?洗洗那梨和杏去吃去吧。”欣梅听说了有吃的也来拿了一个梨就坐在灶膛前吃了起来。小涛拿着梨说:“再上就上四年级嗹,喃不想上李辛庄上学儿去。”秀兰说:“你不想去就别去嗹,见天呆家里放牛吧。赶你十五唠就送着你上石家庄去挣钱去。”小涛说:“为嘛上那么远挣钱去咹?种地不行啊?”秀兰说:“种地你还指着寻媳妇儿啊?你打一辈子光棍儿算嗹,看见银锁哩办?跟个野狗一样到处转悠找吃滴,也不用上家更好咹!” 小涛说:“喃一个人不敢上李辛庄去。”秀兰说:“让恁三姐送你去。人家那小孩们都是这么上学儿,都不怕,就你一个胆小。”欣梅说:“小涛,给我洗个杏吃,我到时候送你上学儿去。”小涛说:“喃不愿意让她送。”秀兰说:“让她送总闷嗹?你愿意让谁送咹?”小涛说:“你送。”秀兰说:“我都不知道学儿呆哪里,我送着你村根底下就不管嗹。恁三姐送能把你送到教室里去,她都认识那老师们,还能给你抗凳子。给恁姐洗个杏吃,巴结巴结她。”小涛洗了个杏递给了欣梅,欣梅开心地不得了,说:“我准把你送到教室里去,放心吧。” 我跑累了,肚子里的老三也累了,它在里面闹腾,让我倒嚼也不安心。丁顺看到我在牛棚里出汗就把我牵出来拴到了枣树下。秀兰说:“你不怕她拉滴到处是粪啊?”丁顺说:“天儿这么闷,头棚(头户棚、牛棚)里忒热,把大花热坏唠。”说着就牵着我到村东的大清里去了。我在水里站了很久,任丁顺往我身上撩水,终于感觉凉快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