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劝服杨凤
风雪中,远处小徒弟与他表兄在激烈地交谈辩论着,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李成的表情很严肃,有时候微微转动脖子一脸荒诞,但在小徒弟的怒喝中又无奈地沉默下来。 此时脑子里有点混乱,但卢植也并非没有听到一些内容,张曼成、杨凤、褚飞燕、黑山贼、清君侧、士族……一些听过的、没听过的名字词语自风雪中鼓荡到耳畔,当然最多的还是“宛城的人不能白死!”、“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之类的云云,小徒弟神色大义凛然,已经颇有威势。 他望着那边两人从激烈讨论,到后来变成自家小徒弟一个人在说,脑海里跳过很多画面,此时的心情着实复杂难言。 那日广宗大营,他就觉得刘正已经截然不同,宛城时又觉得对方还是有些年轻气盛,此时再看,虽说刚刚的出言不逊,乃至最后的眼神颇为大逆不道,但眼见、格局,甚至心胸,确实颠覆了记忆中的形象。 此时倒也难说是不是青出于蓝,至少对方的成长他看在眼里,比之当初,这份不管不顾想要将事情做下去的决然,再配合着那份勇武,虽然激进,也称得上可造之材,至于是否有些理想化,是否是在一意孤行,还得看对方能不能做成事情,又要怎么做了。 愚昧与聪明,都是以成败而论,这些道理卢植自然明白,只是回想着刘正刚刚那番关于皇宫的言论,他却也想起了昔日宛城中荀爽说起的关乎小徒弟的一些事情。 原本在朝堂上一番勾心斗角,他也忘了此事,何况那些说法也着实荒诞,即便如今帝皇之家也没少依仗谶纬、卜卦安抚人心,预测吉凶,但有时候看着朝堂因为日食屡屡替换三公,他总觉得谶纬之学着实荒谬——或许朝堂不稳,反倒是因为短期内屡次换掉三公的关系。 如今再想,自家小徒弟再怎么布局,只怕想要渗透到皇宫之中,还得他的人脉作为依托。既然他不知情,而看对方做出清君侧的打算,显然与那些宦官也并无关联,有关鲍寿之事决定上书朝堂重启党锢的想法,这时看来也是一时气话,那么,或许有关皇宫的情况,确实是小徒弟预测到了什么? 有些念头一旦深入,便会觉得越来越荒诞,但结合对方的生平,真的感觉这份荒诞又充满了真实性。 卢植失神许久,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掸了掸他衣服上的雪。 他回过神,李成已经消失在眼前,自家小徒弟面容含笑,望向远处县城方向,“老师,学生有件事情方才骗你了。其实……那些缙绅豪强会配合,只是因为我让张县令告诉他们,宛城那天,是我提议的屠城。” “……真的?” 卢植目光定了定,察觉到刘正若有所思,叹了口气,“这两个字问你威逼商贾真假,接受宛城之事加以利用真假,这番话真假……你还想到什么?德然……你我师徒,何至于此?” 他反手捋掉刘正肩膀上的雪,又抓了一片刘正头上的雪花,凝望雪花融化在掌心,“为师此趟来,还有督促你伯珪兄早日上任的任务,这事你交给子度他们去做吧……伯珪这几年走得顺风顺水,那性子也颇为专横武断……呵,不比你差……他若一来,凭着官位,你终究挡不住。待得为师处理了那四家的事情,牌子继续挂上……如此一来,他就算来了也得马上走,便看不穿你我的想法了。至于门客……为师既然在,想来也不会少。” 刘正一愣。 卢植转身,抬头仰望了一眼天空,走向府门内,“你会发怒,只怕是觉得为师厚此薄彼了……为师以为,日子苦寒,你又无人能交心,既然不会暴露自己,有件事做也好……试试,终究无妨。也算对得起元起兄心怀大汉的遗志……” 大雪纷飞,背后佝偻前行,刘正望了许久,脸色郑重地拱了拱手,“多谢老师。学生方才多有得罪……” “骂一骂,你我都痛快。进来吧。你先去招待客人,稍后回来陪着为师与你爹说说话。” …… 风雪自窗缝门缝里吹鼓进来,房间里蔡予脸色少有的凝重,望着一旁过来送点心的蔡孰静静坐着,眼睛随着李成的话逐渐眯成一条缝。 “……整合十常侍的罪行之后,先从幽州开始,将事情传出去,主公说了,不管是哪里,最好都能知道十常侍的罪孽……” 蔡孰递过一碗水,李成喝了一口,目光微凝,“此外,雒阳和南阳也要照顾到,简先生那边,你让人将主公的意思传过去。等雪停了,张任师兄与金马他们出发时,我也会另外嘱咐一番。雒阳的话……” “那程德谋刚走没多久,如今追还来得及,我托他带信过去雒阳?东家既然想做,孙文台那边知晓,对他来说也有好处。” 蔡予捏着竹简问了一句,蔡孰微不可查地皱眉望了眼他,那边李成摇头道:“不行,我等需要亲自派人传信过去,让雒阳那片的人将消息散出去……主公的意思是,不能让人知道是咱们的人在做。顶多便是怀疑,但绝对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他眉头紧皱,“想来雒阳本就有针对十常侍的闲言碎语,我等将此事的影响扩大还是容易的,唯一难的就是怎么让雒阳的人每日里都能听到十常侍的罪名,并且保持这件事情一直让人关注……自然,主公也强调了,此事如果不可为,让雒阳那边不出手也没事,性命最重要。毕竟,等到事情逐步进行下去,那边迟早也会知道。” 竹简被捏得咯吱作响,李成也没在意,觉得嘴干,又朝蔡孰讨了碗水,“还有,张曼成的动向,让杨凤他们快点找到……你再让蔡大公子探探杨凤他们对于大赦天下的看法。不过平日里没大动向不传消息也没事,主公说寨子还在,他们的意思也算明确了。” “大哥还不能回来?” 蔡孰递过水,迟疑道。 “不能。” 李成犹豫了一下,牛饮一通,苦笑道:“既然蔡姑娘提起来了,李某也不瞒二位,主公想让令兄留在那边,最好……能扶持杨凤将幽州贼人都联合起来。冀州关乎张牛角和褚飞燕的动向,我等插手也不容易,有蔡大公子在那边帮衬,也能早日联系到……而且,令兄在,杨凤也能明白主公的决心,不管是出于生意,还是其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令尊呢?” 蔡予捏紧了竹简。 “呃……二公子猜到了?没错,我爹会回来……不过士仁他们会留在那里。” 见蔡予面沉如水,李成干笑道:“蔡二公子,你比李某聪慧,想来知道主公的想法……李某只能说,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 蔡予脸色一凝,瞥了眼蔡孰,目光闪动,“我可不是韩信……” 门外突然有人喊话,“蔡姑娘,近日风雪刺骨,连某又听闻前几日你身体不适,恰好手头上有些滋补的药,便交与黄统领了。你拿回去,也好让蔡家诸位兄嫂一同……” 蔡孰开了门,风雪涌进门内,她身躯微颤,却也面不改色地笑道:“妾身谢过连公子……有劳连公子费心,妾身如今习惯幽州的天气了,已无大碍。对了,妾身方才看到消息,说是豫州那边已然稳定下来,连公子要不要抽空回去看看?再过两个月,可就年关了,你总要回去的……哦,妾身会留在此处,如今幽州便是我等的家……代妾身向家中长辈问好。” 那边连相说了几句,终究语调悻悻地告辞离去,等房门关上,蔡予望着蔡孰倒茶添水脸色如常的模样好一会儿,吸了口气,朝李成拱了拱手,“李成兄可还有事?若没有的话,蔡某这便罗列十常侍的罪状。你便替蔡某接管一下农庄内盘查的事情,如今卢大家既然到了,事情应当会好做一些。此外,还有一些兄弟要回去……” “你安心做这件事情。待得李某自张县令处回来,定然将其他事情都打点好。” 李成起身,有些放心不下,补充道:“至于令兄的事情,二位放宽心。消息不是也说了,令兄在那里过得还不错,有主公的面子在,如今卢大家一到,杨凤定然会更加照顾好令兄。这番话,李某也是想请蔡姑娘稳住阳嫂夫人那里……二公子什么时候做完,找人通知李某吧,这便告辞了。” 等李成出门,蔡予望向过来磨墨的蔡孰,皱眉道:“他并非汉王!” “妾身知道啊。兄长不是说了,你不是韩信。借古比今,本就是无稽之谈。人与人哪里一样过。” 蔡孰笑了笑。 “可‘死人之事’什么意思?我信李成兄能说出类似的话来,他方才说话称呼‘主公’,这态度也算严肃,但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引经据典……我便直说了,你那夜到底有没有跟东家坦白?如今鲍、蔡、颜,甚至是卢氏,这么多人可以选,他为什么偏偏选中兄长当他的心腹?” 蔡予脸色不善,蔡孰磨着墨,笑道:“兄长多虑了,许是小朗说起也说不定啊?不是说东家近来都在家中……” “蔡取之,你糊弄谁呢!他要干什么你不知道?!” 蔡予冷声道:“所有人都脱离了干系,偏偏让兄长陷进去!这等时候你还有心情笑?” “但这件事情,关乎张曼成、杨凤、褚飞燕,我们差不多该猜到他的底细了。他会暴露出来给我们,便是将我们当成心腹。大哥是,你我是……妾身觉得‘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说的没错啊。而且,他做的事情,不好吗?” 蔡予一怔,斜眼过去,“你拿五常压我……” “为臣为仆,不该为主家分忧?此事若是成了,于天下也大有裨益。” “传消息倒是不难……但传完之后呢?” 蔡予沉下心,眼睑低垂,“我不信他有能力让所有人过去雒阳……此事……” “我也不信。但试试何妨?天下已经很乱了,外戚没用,士族没用,从百姓身上找找机会又有何妨?根源终究在十常侍身上啊,再继续做无用功吗?这次大赦天下,对受了难的百姓而言,绝非好事呢。” 蔡孰起身续了根熏香,跪坐到蔡予对面,转着案几上的香炉,眨眨眼睛道:“唔,兄长你说,大哥若是想回来,真的回不来?” 蔡予凝望蔡孰良久,随后神色无奈地躺倒下去,“好好好,你们都开心,可我不开心啊……我家恽儿才两岁啊,俣儿也刚出生不久,你嫂嫂的身体还没调理好呢,为兄还想多安逸几年陪陪他们……” “事情一了,有的是机会安逸,大哥未必不是这么想的呢……如今卢尚书都心灰意冷了,我爹在朝堂上更是自身难保,便是不说这些,昔日我荀家诸位长辈被十常侍加害,这仇……兄长报不报了?” “荀女荀,你过分了啊!” 蔡予哭笑不得地坐起来,突然挑眉道:“我猜你们相认了……而且,我总觉得,你不止心是他的了,可能人也被他……” 蔡孰一拍桌子,扬眉怒道:“荀文若,如此粗鄙不堪的言论,你就不怕妾身撞死在你身上?!” “我不管,我就粗鄙了,而且我如今叫蔡来朝!关荀家那位温文儒雅的文若公子什么事情?有本事同归于尽啊,可你都见到人了,甘心吗?再说了,我也没什么地方能出气,其他地方也未必说的过你,唯有这事……嘿,脸红什么啊。你莫非心虚了?哈,为兄悔不该结识那连公子哟,都替他心疼得紧,对了,你还自作主张说我等会留下来,将为兄颜面置于何……嘶,疼疼疼!事情还做不做了?!还不拿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