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二一回 鬟华仙魇道唤西归 罹病母绸缪固东宫
四个月后,八月初七。 明日便是马皇后寿诞。朱元璋下令,此番寿诞皇宫内外须与隆庆。一则是为抱病已久的马氏祈福乞寿,二则是因几十年来,自己虽为一国之君,却并未给这位糟糠之妻置过一场像样的寿宴。 如此一来,宫中上下,自是异常热闹。处处披红缀锦,忙碌不停。 此时,坤宁宫大殿内,朱福正使唤宫婢们布置殿宇。在一众宫婢合力之下,一个丈把高的锦绣大寿描金围屏被抬进殿门。 “手脚都轻着点儿,娘娘刚睡下。”朱福尽力压住声气吩咐着,“把它摆到凤座后头去……向左,向左,再向左……好。”围屏已放置妥帖,他很满意,并向宫婢们招手,暗示其动作轻缓一些。 宫婢们都很识相,抑气静舒身骨,劳形渐展。眨眼的工夫,便聚到朱福一旁候命。 “剩下的事还劳公公吩咐。”为首一个年长的宫婢施礼请示。 朱福朝殿内环视一番,周遭陈设俱已到位。独见凤座前方鸡翅木案角上一盆“绛纱笼玉”欲现凋容,不觉晦气灼心焚上眉头。于是便指着那“晦物”道:“速速将那牡丹撤下,换盆气盛的来。” “这……”这话着实令那宫婢犯难。 朱福渐显气恼,质问:“这什么?本监的话不当用吗?” 宫婢畏首,慌忙回道:“奴婢不敢。只是这牡丹王乃是娘娘至爱之物,已于这坤宁宫中养了十五载。我等如若将其撤下,只恐使娘娘不悦。” 朱福沉思片刻,转而问道:“这宫里可是再无此等花木?” “回公公,宫中并无此花。” 朱福急眉促语道:“此花又是从何而来?” “这……”那宫婢犯了难,可沉吟间似乎又想起何事来,于是便兴冲冲回道,“奴婢想起来了,这牡丹王出自皇上先前所居的吴王府对面的关帝庙。” “关帝庙?莫不是而今的魏国公府?” 奴婢未假思索,道:“正是。” 朱福神庭上顿时露出喜色,催促道:“那还不快去?” “可是……而今此花毕竟已是魏国公府上之物……” 朱福反斥:“朽木脑袋!这天下都是皇上的。若非皇上隆恩,岂有他魏国公府?区区一株花木,他魏国公还会计较不成?” “是,奴婢这就去办。”那宫婢言罢,携其余人等纷纷退出殿去。 众人一出殿阁,便交头结耳犯起嘀咕来。 “不过一株花木而已,瞧他那般猴急。” “谁说不是?”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们可知那‘绛纱笼玉’为何物?”年长的宫女道。众婢俱显疑惑,她继而说道:“牡丹本是花中之王,而这“绛纱笼玉”却是牡丹魁首。而今娘娘凤体每况愈下,此花偏又现出那般下世的光景,福公公晦急而气自在情理之中。” “如此说来,恐非吉兆?” 此言一出,众宫婢一阵惶恐。 “而今,娘娘卧床已过百日,凤体越发弱不经时,此时又拒食汤药,恐怕……” 另一宫婢悲中含怒,斥道:“呸呸呸!休要这般晦气!今儿一早,我还见娘娘下床走动,怎会有你说得那般不堪?娘娘本是慈悲福厚之人,上天有眼,岂容善人短寿?” “你当真没听过那‘回光返照’之说?” 众人听闻,个个面露疑惑之色,齐声反问:“回光返照?” “正是。早年在乡里,常听那些耄年之人说,疾患深重之人,临死之前都会……” “住口。”那年长的姑姑压着腔气喝道,“休得胡说!被人听见,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这一句镇喝,惊得那丫头直捂其口,也惹得刚刚那个仁心的小婢女哭泣起来。但见她搂起那年长的宫女嘤嘤悲泣:“姑姑,娘娘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她这一哭,竟惹得其余宫女也随之纷纷落下泪来。众婢越哭越发悲切,片刻工夫,大大小小哭作一团。其间,但见那年长的宫女仰天跪地,合十了双手祈愿道:“肯求苍天保佑皇后娘娘尽早康健。” 众宫婢纷纷随之跪地哭求:“愿苍天保我圣母万寿无疆……”言尽之时,个个伏地而泣。 “诸位jiejie在做什么?” 这话打数步外传来,众人抬头望去时,但见泪光之中,一个身影朦胧而来…… 言转坤宁宫,暖阁内。 空静漫延。忽听闻南窗外两声乌啼,惊了马皇后小睡。随即,只听门外传来朱福一声低沉的斥令:“快把那聒噪的畜牲赶走!” 话音落时,马皇后已微微睁开双眸,眼睑里尚且透着一丝倦累。朦胧之中,竟觉一缕香风吹进门来。随之,一支《占春魁》绵绵入耳: 『魂断五十弦,心缱三春晖。 烽烟正华年,笙歌欲尘灰。 日暮秋悲,莫等雁云催。 终须乘风西去,何顾这幻世宫闱? 浮生尽,大梦归!』 曲终之时,只见那花影里幻化出一仙子来。却说这仙子身披云锦织金“雀翎佛法僧”的披风,一袭莹白雪锦附纱裙,襟边绣着纳锦香魂朵,头上雪羽点缀云珠冠,周边还垂着蓝田青花玉珠坠。观其容,面如梅端凝雪透红嫣,唇似海棠花瓣染了晨时露。鼻若羊脂巧工夺,眸似秋水透蓝更胜纳斯湖。黛眉一双细作鹟雀羽,抬头浅笑醉得人心愁绪顿然无。 “是你……”马皇后讶然。 那仙子缓缓行来,回道:“是我。” 马皇后力抬右手,停在半空里,指向那仙子问道:“你不是已往瑶台复旨?却为何去而复返?” 须臾间,那仙子已来至榻前,纳了马皇后手腕,一面于榻前的方杌上落了座,一面轻言回说:“还不是jiejie您的缘故?我本已到达昆仑,欲至瑶台,却被那‘一念门’所阻,而不能入。” 马皇后听闻,一丝苦笑,和言相问:“仙子因门所阻,未能如愿,却为何怨罪本宫?” “jiejie不知,想入那玄门,须凭花王与木尊二令才可放行。而这花王令就生在您这将指上。”仙子言语间轻轻翻过马皇后的手掌,只见马皇后将指首段关节正中,竟有一颗鱼目大小的红痣。“若无此令,即便是千军万马,也休想冲撞那玄门半分。无奈,meimei只得回头,再请jiejie与我同返瑶台。” 马皇后胸中似有郁结难舒,却道:“非是本宫不肯助你,只因本宫自上次与你相见之后,这身骨就越发不经劳动,而今更是寸步难移了。” 仙子淡然一笑,道:“jiejie只管随我去便是,从此将再无这般劳苦。” 马皇后问:“但不知这一去,几日能回?” 仙子听她这样问话,竟笑出了声来:“jiejie可还记得meimei百日前所赠之言。” 马皇后眉头顿锁,微闭双眸,耳畔竟回响起那日魂游西天之时,仙子所赠哑迷:棍打绛纱汝当死,天心造数本如此。应知生负使命来,死后魂归天仙子。 此言刚落,仙子的话又起:“而今那绛纱笼玉早被顽童棒落凋残,jiejie命主之神很快便无仙葩所依。此乃定数,jiejie岂能违背?” 马皇后摇头一笑,道:“仙子真会说笑,那花王一直长在我坤宁宫大殿之内,数年来生得异样繁盛,何来顽童棒打?” 仙子亦是一笑,解说道:“敢问jiejie,你宫中之花从何而来?” “自我王旧邸对面关帝庙中移栽而来。” “那花王灵根深藏庙中沃土,岂是你宫中小小盆器能容?殊不知,jiejie当年移入这宫中之花,用的不过是区区分根之法,取次而未得主。而今那庙中花王真身已是断骨残骸,只怕你那盆栽之物也将来日无多。” 这席话,听得马皇后郁气长舒。此时,又听那仙子催促道:“还请jiejie速速随我去吧,莫再贪恋这幻世浮华。” 马皇后闭眸摇首,道:“非是本宫贪恋荣华,只因尚有余愿未了。” “是何余愿?” 马皇后摇头一笑,道:“恕本宫不能明言。” 仙子亦摇头起身,举步间却叹咏出一首《囚心令》。令中道: 『此生为牢,忧忧扰扰,欲休时却道难了。 去也难了,留也难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咏罢,并未回头,却道:“念在jiejie肯舍那一匙心头血度我魂魄的分上,meimei姑且再候你些时日。” “多谢仙子体恤。” “只是如此一来,我等便不能如期归返瑶台复旨。到时,自然难免苦受王母责罚,因此而被逐出仙班也未可知。” 马皇后沉吟片刻,回说:“仙子放心,若有责罚,本宫自会一人领受其罪。” 仙子莞尔一笑,道:“meimei倒是无妨。只是那芍药相官乃是被你夫君下令乱棍致死,如今其元神凄凄欲散,若三日内不能回归瑶台,必将堕入绝灭之地。还望jiejie早做盘营为好。” 此言听得马皇后一阵心悸,因此追问道:“仙子所说那芍药相官乃是死于我夫乱棍之下?” “正是。” “莫不是那魏国公夫府上谢夫人?” “确是此人。” 马皇后闭目凝眉,再次舒出一缕愁肠之气,自语道:“真是孽缘……”转而又问,“却不知我等仙班此遭共有几人降世?” 仙子道:“此遭应有我道门二十四人,其中花、木仙胎各一十二位,皆出自于瑶台座下一情宫欲府。细细算来,如今谢世者已有三人,分别是芍药相官、沉香侍者和meimei我。如今,算jiejie在内,尚有七位花仙、十一位木尊在世。此外,另有佛门之人未知其数。” 马皇后细细算来,渐觉降世者其数未满,便问:“却说我道门为何单单少了一花一木?” “时机未到,尚未降世。” “此番造化,所为福祸?” 仙子长叹,笑未明言,又作慰解:“道祖有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譬如我等三人,平生福祸岂是一字定论?至于我等身后之事,尽在天道之内,造物之中。从古至今,这世势时局俱按天意布设,又岂在我等掌控?” 这席话顿使马皇后幡然醒悟,点头说道:“这般想来,倒是本宫愚昧了。” 仙子回身道:“还望jiejie尽早了结未遂之愿。”说话间,但见她再次托起马皇后手掌,并放于掌心一朵碧萼香魂,“此花败时,如期而至。”言毕,但见其化作一缕香风,不知所踪。 马皇后欲行起身,却倍感胸口犹如五岳镇压其上;欲张其口,又觉唇如胶着,难启其齿。分明看见室内种种摆设,却只能如那摆设一般僵在榻上不能动弹。 此时,竟忽然听闻阁外传来一个孩童的呼唤。 “皇祖母……皇祖母……炆儿来看望您了……” 很快,那孩子便出现在了马皇后的视线里——是二皇孙朱允炆。此时,不过五岁上下。但见他金扣束发,项配金锁;云锦常服,金丝绣着;身如蓬芦,略见单薄;举步轻盈,雀跃无拙;面目玲珑,笑如春和。 此刻,这孩子竟怀抱一盆初放的香魂跨进过门槛,后头紧跟头朱福和两名宫婢。 说来也怪,经这孩子一唤,马皇后竟慢慢弹动了指尖,未及动身时,孩子已跑至榻前,抱着花束伏在床边,跪地问礼:“皇祖母,炆儿给你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