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二回 天界寺帝王询梦兆 毗卢阁宗泐话宝锦
书接上回。 东方烟煴(1),夜尽阑珊。朱楼深处灯花未眠,坤宁宫主已展凤颜。 话说此时,马皇后正端坐于坤宁宫大殿之上。遥见她头戴凤冠,内着黻领(2)中单,外套黄锦翟衣(3),前身正中系着蔽膝(4),腰束副、大、革三带,脚穿五珠青绮如意舄(5)。近瞧时,又见其面施珠翠容花,耳挂金珠排环,手持白玉谷圭——俨然一副盛典仪容。 大殿之下,内监二十四衙门掌事太监与后宫六局一司诸位尚宫俱已到齐,恭闻其详嘱祭事巨细。 “今日各家职守之事可都牢记于心?”马皇后一面将刚刚阅过的一册《坛祭牒要(6)》递与朱福,一面朝殿下众内官问道。 各职署齐应:“是!” “今日乃我大明岁星第二度周天始祭,事关王朝大运,你等内廷二十四衙门(7)与后宫六局一司(切不可有丝毫懈怠。此间如因失职而失了我皇家体面,本宫定将拿其问罪。” 各职署再应:“我等谨遵皇后懿旨。” “司礼监代掌事何在?”马皇后举目朝内廷二十四衙门一列人员顾盼而去。 声未掷地,一中年太监忙出来回应:“小的司礼监代掌事赵达恭请娘娘示下。” “速传本宫懿旨——蒙皇上隆恩,今日坛祭大典,凡六品以上外命妇皆须出席,家中满十三岁之长子或长孙亦须同往。巳时整于社稷坛西侧拱券门(9)外签到列仗。” “遵旨。”赵达领旨,随即而去。 马皇后的目光转向了六局一司,唤到:“尚仪局(10)掌事何在?” 被唤的是一年轻女官。但见其稳稳上前回应:“小的尚仪尚宫裕婉,恭闻娘娘示下。” “差人速往东西六宫传本宫旨意,各处妃嫔,无论品级高下,皆须随本宫前往社稷坛参祭,各宫凡年满十三岁皇子亦须随母同行。辰时三刻于坤宁门外列仗候旨。” “遵旨。”裕婉受命即去。 马皇后朝众人环视一遭,最终目光落在了太监堆儿里。“都知监掌事陈景留下候命,其余各署掌事各司其职。一并退了吧。” 各署一并应了诺,依序步出大殿,只留下陈景站于殿下候命。 这小奴一时间甚难明白,皇后娘娘只留下他一个负责引道的掌事太监所为何事,于是便瞻前顾后静候下言。 直等到众人俱已退出殿去,马皇后才开口唤了句“近前说话”。 “这……”陈景略显犹疑,故而将目光瞅向朱福。又见朱福对其使了眼色,示意他麻利些。于是,便赶忙应了个“是”字,倒腾步子凑上前去。 马皇后慈容含笑,问道:“本宫有两件小事交付于你,不知你可能办好?” 陈景虽有迟疑,却不得不应承道:“但……但请娘娘吩咐便是,小的定会全力而为。” “好。”马皇后点头,欣然一笑,“过会子百官入朝,相机当着众臣工的面儿恭请魏国公徐达入谨身殿吃茶。” “是。”陈景一面细细玩味话中深意,一面乖颜巴望着马皇后,等待后来指示。 旋即,只见马皇后打袖袋里掏出一纸尺书交与他,并嘱咐道:“安排完后,你速往天界寺,亲手将此信交与皇上。” 陈景接过尺书,如同丈二和尚,一时尚未缓过神儿来,便听闻马皇后催他速去办理。因而,便立马唯命是从地将那信笺揣入怀中,匆匆去了。 见其跨出门去,马皇后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这时,朱福在一旁压着声气开了口:“娘娘,您估摸着此事……?”他话到嘴边,却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马皇后沉声沉气地问道:“你是想问,本宫当真吃定那信中言语会被人透漏与燕王?” 朱福搔搔耳根,黠然一笑,回说:“小的这点心思,娘娘果然一猜就中。” “会与不会,不试怎知?”马皇后说着,缓缓站起身来,“最迟不过今晚,便可见端地。” …… 话说另一头。朱元璋的车辇自出端门,便一路向西而去。沿途穿街过市越秦淮,行了七八里,径自来到龙光门内的冶山脚下。 此地虽叫山,却非叠嶂层峦,不过仅是一处缓坡小丘而已。然此丘却不容小觑——其地处金陵龙脉,乃是这千年古都发祥的源头。早在春秋时期吴楚争霸那会儿,金陵尚为大荒之地。吴王阖闾为大造兵器,特遣使者寻精铜矿脉至此。时至其子夫差承袭大位,更是得此山精铜铸就出千古闻名的“干将”与“莫邪”两柄雌雄神剑,便下令据此丘设官治,兴建起一座冶城,“冶山”之名由此而来。随后,越国灭吴,范蠡据此城为延伸,筑越城;一百四十年后,楚威王熊商得此地,扩筑金陵邑;又过一百二十年,秦王一统六合后,为杀此地帝王气,改金陵为“秣陵”…… 又是四百四十年,自吴王孙权再建石头城定都,改秣陵为建业;此后,东晋司马睿、南朝的宋武帝主刘裕、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陈武帝陈霸先相继在此称帝,此城已是六朝古都……直至八百年后,此地来了个朱元璋再称吴王,始建大明王朝,当年冶山已历经近两千年沧桑,目睹了无数风流人物来来去去,述说兴亡。 此刻,透过轿窗望去,那帝王不免感慨万千,各中情愫更是伴随那曾经沧海波澜起伏,怅然激荡。 却说眼前,那冶山之上乃是一座历经数代王朝不断兴建起的宫殿。前元称之为“大元兴永寿宫”,朱元璋曾几次想易其名,却一直未想出个合适的名号来。不知为何,直到数年后才唤其为“朝天宫”。 朱元璋此行的目的地,大明国寺、全国五山十刹之首“天界寺”就比邻此宫之东,以朝廷为引领天下果蔬花木繁育所特设的“多栽轩”园圃相隔而望。因此时晨晖缥缈曦色欲浓,故而更觉繁荣在望。 依照马皇后嘱咐,车辇和护卫们都在距庙门十丈之外止了步。庆童掀了轿帘,随后朱元璋便在其搀扶下落了地。 立身之时,正闻寺前密林深处鸟语争鸣,连同那寺院里传来的阵阵木鱼之声在耳际悠然回响。 随后,他只身沿着脚下的青石小径,浅嗅林间缕缕幽兰之气朝寺院徜徉而去,每走一步,都会听得那木鱼悠转而来。声音入耳,更使他身心空释,似千山肩头去,如大梦方觉醒。 此刻,朱元璋终于明白:这正是马皇后刻意交待庆童“要随行之人在寺门十丈之外住足”,且让这皇帝独自入寺的良苦用心。 身处清寂,漫步而来,朱元璋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感慨,举步间一首《如梦令》由感而出: 『原来愁烦锁缚,只邻天界一步。 梦尽晨钟处,初见来时心路。 迟悟,迟悟,犹幸未到迟暮。』 余兴未尽,朱元璋已不知不觉行至一处石阶前。抬头望去,只见得“天界寺”的匾额赫然悬在眼前,再看那匾下的寺门,竟然如候客至一般默然俱敞。两侧更有一联,颇有深意: 『心生妄、念作假、云起不知何处家; 天有界、法无涯、梦尽方见彼岸花。』 朱元璋拾级而上,跨进庙门。放眼望去,一条青石小径朝寺中蜿蜒而去。曲径两旁的莲花灯幢里长明灯清光尚燃,那灯幢左右各九,共一十八座。 那般景象,顿使他恍入梦境。于是,便寻着那灯火和一阵阵轻叩心门的木鱼声行到了一处双门大敞的佛堂前——此处唤作“毗卢阁”,那木鱼之音便是打此阁传出。 朱元璋立于石阶之下,朝阁门内仰望而去,最先入目的便是那佛堂正中高坐的三尊如来金身像。 早年身寄佛门的他深知那三佛谓何:居于正中的便是毗卢遮那佛,乃世如来“自性像”,世称“真身”;其左是如来的“受用像”,又称“报身”;其右则是其“变化像”,复曰“应身”。 眼望三佛,朱元璋自觉合十双手欠身三拜。正当他拜毕之时,那木鱼之声也随之而止,接着,便打佛堂里传出一位老僧的吟咏来: 『一夜东风扣佛门,青灯候尽已是晨。 僧寮本非龙栖处,来者必是寻梦人。』 那诗中之言,顿时撩动了朱元璋心弦——虽曾寄身佛门数载,却从未见过这等高僧,想必今时定是真佛前来点化于他。 于是,他赶忙拾级而上,奔至庙门前。立身时,就如同当年小僧模样朝佛堂内躬身一拜,垂首相诉:“我佛大悲,圣僧大智,弟子如净前来告罪……” 这“如净”二字是朱元彰早年出家时的法号,僧者皆知。 “尊驾而今已成定国安邦之志,世受万民拥戴,试问何罪之有?” 朱元璋抬头望时,只见那和尚正面朝如来真身,背朝他稳坐蒲团之上。 然,此般漠视之举非但没有触怒这位生性暴戾的帝王,反使他如似个高堂下伏过的稚子倍生忏念。因而,他未假思索地回道:“弟子一心要江山图治,天下归心,不惜以杀戮取之,故成大罪。” 朱元璋此言一出,那僧者竟琅琅大笑。旋即,但见他缓缓站起身来,转身朝朱元璋走来。 朱元璋定睛相望,只见那僧者身高七尺,肩宽体胖,双耳垂肩。一对浓眉黑如毫颖,双目之神灿如弯月,眉心里长着一颗“吉星痣”,俨然就是一尊活佛。细看形色,便知他应近古稀之年。 此人正是先前马皇后与朱元璋提及的“季潭大师”,俗姓周,法号宗泐。 笑声尽时,宗泐已踱至朱元璋面前,隔着门槛,一边朝朱元璋伸手引领,一边慈眉笑说:“自古王道焉同佛道?即非桀纣之主,怎可妄自菲薄?” 朱元璋见宗泐向他摊开手心,便如迷途之子将自家手腕放入其中,倾诉说:“可弟子近日却常招恶魇缠身,怪力乱神,恐非祥兆。” 宗泐朝他摇头一笑,引其入了门来。一边朝一侧僧堂走去,一边说道:“所谓梦魇,多是神迷所惑,与我佛一述便可散去。” 举步之间,二人已入僧堂。 却说像是早已预知有贵客到访,僧堂窗下的罗汉床上已然置了茶台,且摆好了别致的茶器。床边探手可及之处,放置着一个炭炉,上头坐着一只砂铫子,铫嘴处已见缕缕蒸气袅袅而出。 宗泐引朱元璋于罗汉床东侧落了座,转身打炉上提起铫子,一面泡茶,一面笑说:“此物乃贫僧云游乌斯藏之时,于那茶马古道所拾的过往茶商遗散之茗,贫僧为其取名曰‘身是苦丁’,又叫‘五福茶’,糟粕之物,不知尊驾可愿尝否?” 这高僧果如马皇后所说——言行慎缓。区区一盏茶,既然唤作“身是苦丁”,又何来的“五福”呢?此中玄虚,必有深意。看来,欲问其道,尚需些耐心才是。 于是朱元璋尽力压住满心急诉之事,笑说:“弟子当年挨饿之时,就是那草根树皮也曾疯攮过,如此难得之物,弟子尝之甚幸。” 宗泐点头笑应:“常听闻尊驾虽已为至尊之人,可一日三餐却依旧如庶民朴素。今日一见,果非虚传杜撰之说。” 朱元璋爽然一笑,道:“大师过讲。庶民温饱尚有不足,弟子岂可贪享纨绔与膏梁?” “善哉!善哉!”宗泐欣然而笑,点头致意,“国有此君,众生福也。”说罢,便将沏好的茶水双手奉上。 朱元璋接过茶盏,回敬一笑,正欲饮时,但听宗泐开口道:“慢些,慢些。”朱元璋不明其意,但听下话,“此茶当分五口饮之才好。” 朱元璋听闻,笑问:“难不成,这便是大师将此茶唤作‘五福’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