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死谁定
狭小的监狱牢房,湿气上涌。潮湿而阴暗的空间正中,穿着囚服的男人独自坐在铁床上,睫毛狭长,双眼微闭,但神情自若。 他叫林泽,不是什么好人。 这或许是林泽整个人生的最后几个小时,时间是清晨六点十三分,外界或许晨光熹微,但房间内部晦暗依旧。宛如凝固的空间里,时不时传来阀门滴水的“滴答”声,像是割开手腕血管后所发出的声音,不频繁,不嘈杂,却异常恐怖。 十五天前,这个叫林泽的男性公民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法院宣判的那一刻,这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脸上满是惶恐,四肢颤抖得几乎要瘫倒在法庭之上。可十五天后的现在,这个即将接受注射死刑的男人却坚定地仿佛一块顽石,仿佛看破世事的老僧一般,展现出无惧生死的冷淡。 可能,将死之人不但其言也哀,其心,亦亡吧。 但是,这个将死之人似乎没有多少将死的觉悟。 “林泽,你命不该死,我会救你。” 就在几小时之前,一个冥冥之音同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恍然间,他那枯寂的心灵竟再次活络起来。幻听也好,真实也罢,哪怕只是心理暗示,都令这个将死之人的意识里,怀上一丝侥幸。 “犯人1537。” 狱警浑厚的声音强势闯入林泽的耳朵,铁门中心一个仅够伸出双手的方格子被拉开,一束突兀的白光照射在林泽脸上,但,他没有睁开眼睛,亦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 “犯人1537!” 狱警的声音比先前更加用力,可以感觉到他对林泽的迟钝非常不满。监狱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违抗狱警的命令等于给自己加重罪责,但林泽不同,他本就已经是个死刑犯了,还有什么罪责可以再附加的呢? 林泽缓缓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迟暮的气息流遍全身,又很快被周遭的空气吞噬。他走近铁门,背过身去,将双手伸出那个方格子。一对手铐迅速勒住了他的手腕,林泽只觉得这本该没多少分量的铁物,将自己勒得快要窒息。 做好这些例行程序后,铁门终于打开,林泽完全暴露在白光之中,虽然仅仅是白织灯发出的光亮,但在这晦暗的环境里,哪怕是一支蜡烛的光芒都足够刺灼。他只觉得双眼被刺得有些发痛,可被锁住的双手,已无法替他挡住这微不足道的伤害。 两名狱警如同石像般伫立在林泽面前,眼神中没有一丝对将死之人的怜悯,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林泽这个将死之人,其实,根本是该死之人。 “我还有多久?” 淡漠的问询没能有效地传入狱警的耳朵,仿佛林泽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而死人的问题,没有必要回答。 狱警一左一右架住林泽的胳膊,向着走廊尽头走去,林泽忽然感到些许疲惫,拖沓着双脚一步一步地吃力向前,走向自己生命的尽头。走廊里安静极了,可能是其他人都还没有睡醒吧,只有狱警们的军钩鞋底踩踏地面的声音在反复回荡。但渐渐的,林泽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孤寂又渺小,且渐行渐少。 说好的命不该死呢?难不成那句冥冥之音真的只是幻觉而已,那么真实,又那么不真实。如今每走出半米,都离死亡更近了一步,若是林泽命不该死,现在,也该出现些奇迹了吧。 然而,直到林泽被送进行刑室,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才是命,或许也该到认命的时候了,林泽干涩的眼睛里忽然泛起暗灰,瞬间失去了生机。 行刑室内略显空旷,陈列异常简洁,或者说是简单:一台监测仪器,一架与仪器相连的满是电线的躺椅,一个铁质的盛物推车,上面有序地摆放着几瓶液体药物和几支略粗的针筒,一扇大而看不到对面的玻璃窗,以及两个穿着白色大褂带着白色口罩的男人。 谁都没有说话,狱警熟练地将林泽固定在躺椅上,林泽那双终于被解了手铐的手腕,又被牢牢捆绑在躺椅的扶手上。确认无误后,狱警便自行离开了行刑室,室内只剩下三个人。 而三,并不是什么好数字。 仪器和躺椅显然不是给林泽检查身体用的,一个死刑犯,难道还担心健康问题吗?他隐隐感到,身下的躺椅,便是他的生命终结之地,而眼前这两个“白衣天使”,正是送他上路的行刑者,这个房间内的一切,就是他离开人世之前能够看到的全部世界。 林泽环视一周,看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仪器,白色的“天使们”,神情已然恍惚。 白?不就是虚无么?从虚无中来,再从虚无中离开,不是很好的选择么?但,这又是谁的选择呢?谁又给过他选择的机会呢? “我没有杀人!我要见律师!我要见法官!我没有杀人!” 林泽忽然颤栗起来,冲着行刑者声嘶力竭地叫喊,即使被死死固定在躺椅上,依然挣扎出不小的颠簸。 但,这一切挣扎皆是徒劳。 一个行刑者举着满是药物的针筒靠近林泽,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施予。 这一刻,林泽害怕了。 或许在真实的死亡面前,没有人不会害怕。死是什么?是空,是无,是消泯,是一无所有,是对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据的一次性抹杀,是一个人与整个世界最残忍的断绝。 所以,没有人不会害怕。 只不过,林泽的这些反应在行刑者眼中,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们相视一笑,或者说是,轻蔑地相视一笑,继而不约而同地摇了下脑袋,带着风淡云轻的表情。 “犯人1537,林泽,男,故意杀人罪,现执行注射死刑。” 这句没有任何修饰的宣告,脱口而出的语气是极其普通的,像是例行公事,但当这宣告真实地传入林泽耳中的时候,仿佛每个字都力达千钧,重重地撞击着他的心脉。害怕之后即是恐惧,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林泽的思想,此前所有的冷静、沉着、无所谓甚至是轻蔑,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全然都是假相,仿佛被自己的大脑骗了一样。而那些他自以为百分之百不会出现的恐惧,此刻如同跗骨之蛆般肆意扭动,啃食着他脆弱的神智。 盛满毒素的针头离林泽的手臂越来越近,而他,俨然失去了挣扎的动力。什么命不该死,谁又会来救他,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死刑犯怎么可能脱逃?林泽紧皱眉头,呼吸急促,闭眼咬牙,准备在最后的克制中迎接自己的死亡。 绝望,无比地绝望。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室间内异常安静,似乎连毛发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但那细短的针头却迟迟没有刺进林泽手臂上的动脉。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本以为这种濒死的等待最是焦灼人心,然而时间却将林泽的恐惧渐渐转化为困惑,甚至,有那么一丝无聊。 还没死? 就在这种诡异的问题刚刚出现在林泽心中时,一个有些熟念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我说过,你命不该死。” 这个声音生硬而苍老,来得突兀而靠近。这是一个林泽曾经听到过的声音,是的,正是那个令他差点就相信自己命不该死的声音。也恰恰是这种突兀与生硬,令将死的林泽生发出莫名其妙的兴奋。林泽瞬间睁开双眼四下扫荡,两个行刑者竟然退到了一旁,皆如石化般纹丝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莫须有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