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场赌局夜宴时
十三语气虽软,但带着三分顽抗的胁迫,道:“我曾在大殷见过有人身上佩戴着和可汗腰间一模一样的玉。斗胆猜测,当年从灭族之难中逃离生天的,除了塔矢木铮,应该还有他的meimei。可汗方才见到这幅画的反应,已然印证——十三猜对了。” 可汗一下子气势全无,一双鹰眼中再无半点凌厉之势,动了动喉咙,喑哑问道:“呵,十三弟,你果然才智过人、勇气过人。你是说,我的meimei,她现在大殷?而你,甚至知道她名字里的‘兰’字......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十三咬了咬牙根,眉头越凝越深,无比坚决地回道:“十三说过了,只求可汗放我离开。如此,便不会有人知道塔矢可汗的meimei在大殷,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可汗闷哼一声,杀气腾腾的目光逼视着十三的眼底:“呵,十三弟,你未免聪明地自负过了头!我今日若在此了断了你,同样没人知道我meimei身在天杀的大殷!她一样不会有事!” 十三暗暗攥紧了拳头,不容自己有半分势弱,咬紧了牙关,目光带有死一般的凛然,做最后一搏,道:“依可汗对十三的了解,我若没有留后手,怎敢这样与可汗说开一切?” 可汗的眼神闪烁不定起来,他看着十三如死灰一般坚决的眼神,慢慢地敛回了目光,看向手中十三呈上来的那份名册,耸立的浑厚双肩稍稍松弛下来,转身一步步踱回宝座上。 十三看着可汗有气无力地扬了扬手臂,示意侍卫们让开宫门,他心里暗暗长松了一口气,对着可汗,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和长灵向宫门外走去。 十三前脚刚迈出去,只听身后传来可汗熟悉的雄浑嗓音:“十三,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惜一切的、如此面目的,非要回去大殷呢?” 十三望了望南方黯黯的夜空,没有半颗星子,顿了顿,倒吸一口凉气,幽幽回道:“我回去,只是为了亲眼看一看,那里覆盖已久的雪,是如何一点一点化掉的。” 可汗不明其意,但十三毕竟帮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事,眼下塔矢大局已固,至于可汗之妹的下落,也早有探子来报说是在大殷,找到她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对画十三再多加挽留既无理,亦无益。可汗只撂下了最后一句话,烙在了十三的心头: “画十三,你今去了,他日再见,你我之间,不论兄弟,只论敌友!” 话音一落,十三的身子怔了怔,缓缓点了点头,带着脸上那一块赫然无比的暗红印子,和长灵离去了。只是,当画十三离开了羁留十年的大漠之后,重新回到大殷的京都定安城,将遭遇到的人和事,就远不是今日如愿安然地踏出塔矢皇宫大门的他所能料及的了。 这一路上,天地荒荒,风霜凄凄,马蹄踏过,溅起久违的漫漫风尘。 长灵微扬着瘦削的下巴,对十三信心满满地宽慰道:“十三少,咱们走的这条去大殷的小路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也不怕可汗派人来抓我们了!” 十三看着长灵脸上分明是难掩的担心,柔声笑了:“长灵,谁说可汗会派人来抓我们了?” 长灵抓了抓一头毛糙又利落的短发,惊喜又疑惑道:“十三少,可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咱们走了,我还以为他会......” “他不会的。木铮大哥是大漠里的汉子,说出的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没有十足把握,又岂会在冬藏夜宴上孤注一掷?” 一阵萧瑟的风扬起一抔黄沙,弥散在空茫的半空,沙尘落地,马蹄渐急,十三缓缓呼出一缕轻微的叹息: “长灵你听,这里的事,就像风吹起大漠黄沙,一起皆起,一停皆停。但那里,就不一样了。” 十三的话音渐渐变弱,抬起被大风吹得有些干涩的眼眸,目光穿过比头上寥寥长空还枯寂三分的茫茫大漠,定在了前方那遥遥在望的若隐若现、俯视四荒的大殷城楼,它比记忆中的印象更添栉风沐雨的残损和不近人情的冰冷。 马蹄下的黄沙如退潮般,消逝在身后。马儿渐渐踏上了宽敞大路,道路两旁荒草丛生,草间挂满了nongnong淡淡的秋霜。 他手里的缰绳不自觉收得紧了些,没想到这条小路这么近、这匹马驹这么疾,快到来不及让十三彻底打消心头漾起的一丝情怯。望着天地间如困兽一般沉沉入睡、静谧安详的帝都,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轻微的说不上笑意的笑,眼底映着满地白霜,黯黯出神。 当年离开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惶惶落魄,当时的人和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一般。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羁旅大漠的萍飘蓬转,宛若飞鸿踏雪泥。他不知道十年的时间是如何使当初那个孱弱无助、孤僻自闭的孩子活成今日这般模样,他只知道,十年过去了,有人尸骨未寒、沉冤未雪,可是同时,也有人安享荣华、高枕无忧。 此刻渐行渐远的大漠,对他而言,如果一开始只算是一个藏身之所、韬养之居,那么后来,这里渐渐变成了一个逆旅天地间可以歇息的驿站,再后来,终于变成了一个让他安放身心的原乡。 他虽阅历了不少大漠里各种部落帮派之间的厮杀对抗,但那些纷争和眼前这个看似锦绣峥嵘的城墙里包藏着的种种,远远不同。大漠里的较量,就像飞瀑击石,激烈、磅礴、碰撞、杀伐,那份明快利落,那份一泻千里,你都看得见,想避也避得开。 而那里,那里是平湖秋月下的深水旋涡,是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涌动,你看见的越多,就会沉陷地越深;但你若看不见许多,又会不知不觉地被吞噬地越深。 长灵听得出来,十三离大殷越近,就越是行马迟迟,心里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惊问道:“对了!十三少,那时候在太方宫里我没听真切,他们好像说你的左脸上有什么红印子,那是怎么回事啊?” 十三收回了思绪,聚起的眉峰微动,扬起手摩挲过左脸,唇边攀上不可捉摸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回道:“这个啊,是胎记。” “胎记?!”长灵惊愕地扬声问道,“十三少,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脸上——” 十三以毋庸置疑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回道:“是胎记。大概是最近画画熬夜多了,再加上草堂里有点什么好吃的都被你给偷吃了,一时心力交瘁,营养也跟不上,所以才冷不防地新长了这么一大片胎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