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五十一
是他。 同一时刻,长安城中长孙府内。 长孙无忌听完了魏神通的回报,低声叹了口气,点一点头,黯然不语。 是他。 正是他这个身为父亲的,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儿子,逼到了这等地步。 沉默良久,他才抬头看着魏神通,目光蒙蒙一片如落大雾之中道:“……那孩子可知道了?老夫的按排……” “多半是知道了。” 魏神通看着这样的长孙无忌,不知为何,全然没有了刚刚初听长孙冲说明心意时,那种痛快得意的心情。 他突然有些茫然,有些无措,还有些内疚起来。 这真是他想要的么? 显然是的。 这么多年,他抛下自己原本自由逍遥的生活,汲汲营营,进入这长孙府中,事事处处,都提足十二分的心胆,昧掉了十二分的良心…… 不就是为了能够得亲眼见到,堂堂大唐宰辅长孙无忌这么一副落寞无力的神态么? 为何他还要自觉愧疚?因何他还要感到不安? 他不明白。 为什么呢? 他不应该是感到很欢喜的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为什么? 他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却得不出一星半点的结果,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这个一瞬间似乎被阴影整个笼罩住了的老人。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没打算安慰他,但是有一桩事,他是清楚的。 就是现在,他对这个老人的落败,似乎并不像他自己想像的那般欢喜。 真的不那般欢喜。 沉默,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问道: “主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呢?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因果。当年他涉及鸿胪寺案之时,老夫就已然告诉他,这一生,他怕是再难得翻身了。而且不止如此,他以后的以后,甚至是几个孩子以后的以后……都是难得再翻身。” 长孙无忌平静地道: “但是他不听,老夫也就只能由他去了。有些事,不是老夫劝了,他便能听得进去的。有些人,也不是老夫告诉他,不要去接触,他便能不去接触的。孩子大了,总是不太会将父母劝得学好的话儿放在心上。反而是父辈那些不太光彩的东西,他学得更快一些。” 想到这儿,他却自己失笑摇头: “所以自古以来,才有不孝与不肖之争,不肖与不孝之说。到底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也真是难说得紧了。” 长孙无忌这般慨叹着,目光却是越发柔和起来。这让魏神通着实不解,看他的表情,也一发地带了点审慎之态。 长孙无忌起身,慢慢地踱了几步,脚步颇为迟缓,已然完全是一个老年人的步态了——再不复朝堂之上那等龙移虎步的架势。 这样的长孙无忌,是他所不曾得见的。 至少之前不曾。 在魏神通印象中,这个老人,永远都是精明神朗,气度泰然如岳的。这天下的事情,似乎就没有难得倒他的,也似乎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能让他觉得为难的。 但今日这般的长孙无忌,却是叫他意外了,也吃了一惊。 他没见过这般的长孙无忌,真的不曾见过。 他也不曾想像过,这般的长孙无忌,会被打击到这样的地步。 突然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一件事: 长孙无忌,已经老了。 是的,他老了。 老到了许多事情,已非他一人一言之力,便可尽数平息安定的地步。 如今的朝堂之上年富力强之人有之,野心勃勃之人亦从来不曾缺少过。 所以这样的长孙无忌,已然成了一个各方都亟待推而倒台的老人。一个在臣子们眼里早该让位的老人,一个在君上的眼里,早该休息的老人。 他老了。 他真的老了。 老到了自己如今,只要一拔剑,就可以很轻易地斩他于剑下,连一点儿反应的时间也不必留的地步。 可也不知为何,越是这样的情况,魏神通反而越失去要对他下手的欲望——连让他最起码在自己义父魏征灵前叩首忏悔的心思,都一日比一日淡了。 突然之间,他就明白了,明白了李德奖临走时丢与他的那些话的深意——没错,他只是觉得累了。 就只是觉得累了。 无休止的朝堂之争,无休止的权利相斗……任是谁,都不可能真的不觉得失了趣味,津津乐道于其中的。 因为权力固然引人垂涎,但是争斗,却总是逃不脱人性相苟,离不开那些翻来覆去千百年都无甚相异之处的法门。